这一夜在东沟村发现的情况,罗成万万没有想到。
罗成问陶兰:“拖欠你的工资都补发了,为什么还要打毛衣?”二十一二岁的女孩低眼难答。叶眉洪平安还有王庆刘小妹等记者站在罗成身后看着陶兰。叶眉问:“工资到底给你补发了没有?”罗成说:“我亲自查看了你们补发工资的详细账目报表,你签字领了三年半的欠发工资,为什么还需要打毛衣来卖钱?有时间备备课不好吗?”陶兰低着一张小鹅蛋脸,过了半天才说:“还是生活困难。”罗成说:“你困难在什么地方啊?”陶兰想了一会儿,抬眼说:“就补发了我一个月工资。”罗成瞪眼了:“那你签名领的是什么?”陶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默默地递给罗成。罗成一看,是一张欠条,上面写着,共欠陶兰三年五个月工资,共多少。
罗成冒火了:“用一张白条就打发了?这瞒天过海胆也太大了。”
他上下腭抖动,又问:“这样打白条的有多少人?”
陶兰说:“我们乡就好几个,其他乡也不少。”罗成问:“你还知道有谁,现在说一说。”陶兰说了六七个名字,洪平安都记下了。罗成对陶兰说:“这张欠条,你先借给我用一下好不好?我打个收条放在你这里。”陶兰点点头。
罗成转身对王庆刘小妹说:“我分配你们一点紧急任务。王庆,你们报社几个记者有一辆车,算一个小组。刘小妹,你们电视台几个人又有一辆车,也算一个小组。你们两个组各拿几个陶兰刚才说的名字,现在出发,连夜找到这些老师,把他们手里的白条借过来,就说我向他们借的。另外你们都写一个收条。”他一伸手,洪平安拿出一迭市政府的信笺,他签了几十张,分给王庆和刘小妹:“把这些收条留在他们那里,告诉他们马上给他们解决问题。”罗成又说:“找到一个拿白条的老师,就问他还知道哪个老师拿白条,这样辐射出去,把全县领白条的老师全部摸清楚。”
叶眉请战:“我开着摩托,也算一个小组吧。”
罗成说:“你一个人走夜路太危险。跟上我的车,先去乡里,再到县里。”
罗成转头对洪平安说:“现在就打电话,让市政府办公厅还有市文教局立刻组织十几个小分队开车过来,帮着收白条。让他们和王庆刘小妹手机联系。”罗成对王庆说:“你今天就全面指挥收白条行动,一定想办法连夜将全县的白条基本收齐。”王庆刘小妹等奋然受命,准备出发。洪平安将名单交给他们:“等你们收白条串起来更多的教师名单,就按乡分开。市政府办公厅和文教局的十几个小组出发了,我会让他们和你们联系。务必总指挥好。”罗成将收据递给陶兰,又握了握她的手:“我还是那句话,你等着吧。”又拍了拍郭小涛的头:“他的上学困难还没解决?”陶兰点点头。
罗成说:“这些村干部乡干部,真是岂有此理。”
罗成一行人离开东沟村,上车分头出发。洪平安一路走着下山,已经电话通知了市政府办公厅和文教局。坐在车上,他见罗成绷着脸一言不发,知道今天这火是冒大了。他掏出一支烟递给罗成。罗成叼住,拒绝了洪平安的点火,干吸着,盯着车灯照亮的前方。洪平安说:“这也太不像话了。旧的水分不挤,新的水分又给你掺上了。”罗成将手中的烟捏断捏碎,狠狠扔到车窗外,又看了看骑摩托跟在后面的叶眉,说:“这次该和他们算账了。”
到了小龙乡政府办公院,一个值班的干部裹着衣服出来说:“书记和乡长正在镇上南来北往饭店吃饭。”罗成问:“快半夜了,吃的什么饭?”值班干部说:“过生日。”到了南来北往饭店。一个包间里,一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正吃得酒涨船高,余兴不已。一二十个人还在脸红脖子粗地划拳赛酒。一见罗成洪平安进来,都有点傻了。
乡党委书记通红着一张长脸说:“罗市长,您又来了?”
罗成说:“又当你们的不速之客了。咱们现在办公。”
包间很大,一半餐桌,一半茶座。办公就在茶座开始。乡党委书记乡长想敬烟,罗成一动不动。他们也便点头收起:“对了,罗市长是不抽烟的。”
罗成将陶兰老师的白条往茶几上一放:“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
四五个乡干部传看了一遍,面面相觑无言。乡党委书记拿着餐巾擦着原本就酒汗、现在又添新汗的额头:“这恐怕是”罗成说:“恐怕是个别的,是吗?你们小龙乡不是陶兰老师一个人,其余的白条我已经派人去收了,今晚都会收齐。解决全市教师拖欠工资问题,我们开了庆功大会,登了报上了电视。你们小龙乡欺骗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我看诸位这一次乌纱帽是无论如何难保了。”洪平安说:“这个性质是太严重。”乡党委书记一时情急,说:“这笔教师工资,我们过去盖办公楼挪用了。我们原想卖一辆车,后来县委万书记来,他说”罗成说:“他说什么?”“他说,车卖了,你们以后不够用,又要买回来。一进一出,又白损失不少,要善于用通融的方法救急。”
罗成问:“通融的办法是什么,就是打白条吗?”
乡党委书记说:“一般欠教师工资,欠农民卖粮卖棉花款,救急的办法就是打白条。”
罗成拿过洪平安记录的纸,放到乡党委书记面前:“万汉山是这样说的吧?如果你反应的情况属实,在这儿签个字。”乡党委书记左右看看,他不敢签。罗成说:“你们打白条搞水分,已经欺骗了各级政府和广大老百姓。现在又不敢在你们说的话上签字,那我认定,你们说的又是假话。那你们就加了一个问题:还想诬陷县委主要领导。好,你们等着处理决定吧。”罗成说着往起一站。
乡党委书记又看看左右,咬咬牙说:“我签。”
罗成让洪平安将签字的记录与陶兰的白条一并收起,便驱车向县城出发。这么多天来,太子县挤水分像块骨头卡在他喉咙里,一想到万汉山那张貌似尊敬其实很怠慢的大脸,他就心说,也太有恃无恐了吧。
他又回头看了看,洪平安说:“叶眉一直在后边跟着呢。”
到达太子县县委,罗成对值班室的干部说:“跟你们万书记联系一下。如果休息了,也让他起来,说我找他有事。”值班干部是个瘦削的年轻人,说:“万书记这会儿没休息,就在太子县宾馆呢。”罗成问:“干什么呢?”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说:“可能唱歌呢。”洪平安说:“他是卡拉ok迷。”罗成说:“那我们去找他。”便驱车又到了太子县宾馆。
多功能厅里彩灯旋转,万汉山正豪情满怀地和一个女孩二重唱。四边坐的男女在给他们鼓掌捧常罗成洪平安等人进来,一开始人们未注意。
及至有人注意了,连忙上去告诉万汉山。
万汉山正一曲唱罢,笑呵呵张双手迎接大家掌声,抬头看见罗成等人站在进门处,愣了一下,放下麦克风,向罗成走来。他爽朗笑着:“罗市长也来与民同乐一番吧。”罗成说:“安排个地方,我今晚在太子县办公。通知县常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四套班子,一起来开会。”万汉山问:“什么事?”罗成说:“重要事。”
罗成和万汉山在宾馆一间宽敞的房间里面对面坐下了。
洪平安将陶兰的白条放到万汉山面前,万汉山拿起看了两遍,一拍大腿:“这小龙乡的工作做得不完美,出现一张白条,就是一泡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洪平安说:“小龙乡不是这一张白条,还有好几份白条,罗市长已经安排人连夜把白条都收齐。”万汉山煞有介事地蹙眉想了想,站起来说:“那这个小龙乡确实有问题。”洪平安说:“不止是小龙乡,太子县差不多乡乡都这样。”万汉山一摊双手说:“那不可能。罗市长安排解决拖欠教师工资问题,实施第一把手负责制,我亲自抓的。”罗成说:“你抓得好埃”万汉山说:“我可以组织力量再复查一遍。”洪平安说:“罗市长已经安排天州日报天州电视台连夜去太子县各乡收白条,市政府办公厅文教局也已经出动了十几个工作组。”
万汉山站在那里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很愤然地一摊双手:“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也太大意失荆州了。”说着,大发地背起手,要在房间里来回踱了。罗成看着他说:“是不是要我也站起来,跟你一块儿办公啊?”万汉山愣了一下,坐下了。罗成看着万汉山说:“既然是第一把手负责制,你大意,已经是责任严重,但看来你还不光是个大意的问题。”万汉山仰起长大的面孔,眨着眼看着罗成。
罗成示了一下意,洪平安将刚才小龙乡党委书记签字的记录放到万汉山面前。
万汉山看了又看,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他机敏地转了转眼珠,又想张嘴说什么,罗成伸手打断他:“你要接着文过饰非,我们的谈话就可以到此结束了。”
有人进来报告万汉山,四套班子的人基本到齐了。
罗成对万汉山说:“你先去主持会议,把情况通报一下,我随后到。”
万汉山走了,罗成分别给孙大治、贾尚文打了电话。
他首先要统一他们。他简单通报了情况,他说:“这个水分搞得太现行了。天州市开了庆祝大会,宣布拖欠教师工资成为历史,新闻做了满天下。如果我们不及时解决问题,那早晚闹出天大的笑话。咱们三个领导组组长就都成糊涂官了。”他请他们二位也立刻赶到太子县,一起连夜办公。洪平安的手机响个不停,他躲到里间屋通话,这时出来汇报:“王庆刘小妹说,拿白条的名单越来越多。十几个工作组已经在各乡收开了。”
洪平安说:“太子县有没有可能成为你的突破口?”
罗成说:“前景还很难说,只有加紧拧螺丝。”
洪平安说:“万汉山在天州非同小可,弄不好,太子县也可能成为你的陷井。”
罗成蹙起眉想了一下说:“就这样干吧,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突然想到什么,看着洪平安说:“不知不觉,你的立场变得越来越鲜明。”洪平安说:“跟着你,这个变化是必然的。”叶眉进来,问:“呆会儿你参加太子县四套班子会议,我可以现场采访吗?”罗成说:“可以。这次太子县的事情,要运用各种社会监督手段来解决它。”
洪平安对叶眉说:“你一路开摩托比我们辛苦,先找个地方眯一觉。”
罗成看了叶眉一眼:“她肯定要奉陪到底,比鸡起得早,比狗睡得晚。”
叶眉说:“现在是鸡狗都睡了,我们还连轴不睡。”
罗成留下洪平安与在全县收白条的王庆刘小妹以及市政府增派的十几个工作组联络,他进了会议室,叶眉也跟进了。罗成在会议桌旁坐下,面对二三十个与会者问万汉山:“情况都通报了?”万汉山面无表情地说:“通报了。”罗成问:“都通报了什么?”万汉山依然面无表情地说:“市里已经出动了十几个工作组,连夜收我们太子县的白条,挤我们的水分。还有,我这县委书记第一把手不是大意失荆州,而是纵容指使下面弄虚作假。”
罗成说:“这是你自己的认识?”
万汉山垂着眼说:“这是罗市长调查研究的结果。”
罗成觉出身旁万汉山发出的雄壮体温,这体温中含着强烈不满。看到围坐在会议桌前的这一屋人,也能感到这是万汉山一直说了算的地方。
县委副书记焦天良坐在一角,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罗成又想到龙福海,听说他用“坚如磐石”这个词来形容他控制的权力。罗成并不在乎这所谓坚如磐石的阵势。古人有庖丁解牛的故事,善于找到结构的缝隙,顺理成章地解剖,有时一个庞大的架势也会轰然倒塌。要的是步步顺理。否则,一下就折了刃。你拿住白条,万汉山说是个别现象。你说小龙乡不止一例两例,他说,小龙乡实在有问题。你说太子县其他乡也如此,他说不可能。你说今晚就把所有白条收上来,他说大意失荆州。你拿出小龙乡党委书记签字的记录,才逼成目前的局势。每一步都要有理。
罗成对众人说:“今天把太子县四个班子连夜请来,是因为事情重大。”他指了指叶眉:“又请省报记者列席会议,是让舆论实施监督。我们还要用各种方式让全社会监督。为什么太子县会出现这样欺上瞒下虚假浮夸现象?就是在你们现有体制中缺乏监督机制。这次在解决教师拖欠工资问题上掺水分,我们有言在先,第一把手要负首要责任。县委书记万汉山为何能犯这么大错误?大概和他平时一人说了算有关。上次在太子县曾经做出决定,对以往各项经济指标核查挤水分。但焦天良具体承担了这一分工后一筹莫展,原因就是万汉山一统天下,抵制这项工作。旧的水分没挤,新的水分又造出来。这有些顶风做案的意思。什么是腐败?贪污受贿是腐败,虚假浮夸欺上瞒下也是腐败。一个不受监督的权力,难免腐败丛生。”
罗成说着一合笔记本,站了起来。
他知道,万汉山和全场都没想到他纲上得这么高。
他就是要猛,绝不官样文章笼统而过。他说:“先不说全省全国,蒙骗了天州市五百多万人,是小事情吗?在座的包括万汉山在内,大大小小都是政治家。一个对社会撒谎的政治家,有什么资格站在台上?”罗成一下把螺丝拧紧了。往下,他的大篇讲话是要把这些人头的思想拨正,该瓦解的一定要瓦解,该理顺的一定要理顺。无论万汉山能不能被拿掉,今天先要把他周围的土壤搞松。
洪平安进来向罗成报告:“孙大治和贾尚文到了。”
万汉山与全场人都反应了一下。罗成打断大家的胡思乱想:“他们二位是我请过来的,我们领导小组今天都来太子县连夜办公。”
罗成与孙大治贾尚文在另一房间会面了。他说:“辛苦二位了。”
贾尚文摘下眼镜,抹着胖脸收着哈欠:“你才辛苦。”
孙大治倒还很精神,扶了扶眼镜说:“正躺在床上看书呢,也还没睡。”
罗成向他们通报了太子县四套班子会上的情况,然后说,他希望以领导组名义召开一个解决教师拖欠工资问题核查挤水分现场大会。地点:太子县城。规模:太子县副科级以上全体干部,全市范围内各县区一二把手,再加上分管文教的副书记副县长。时间:明天早晨——就是今天早晨六点钟。孙大治贾尚文的第一个反应是:“六点钟是不是太早?很多地方四点钟就要动身。”罗成说:“就是要用这种反常规的做法惊动一下全市党政系统。现在估计太子县在补发工资问题上,水分至少百分之四五十。全市其他县区看来都有类似情况,太子县最典型,我们就要从这里突破。”
罗成知道,眼前这二位多年在天州,对虚假浮夸现象有些司空见惯。他继续说理:“咱们三个是稳定社会领导小组负责人。解决教师拖欠工资问题闹下这么多虚假,不采取非常的决心、非常的手段来解决它,我们没法对全社会交待。”
两人接下去的问题是:“要不要请示市常委,请示老龙?”
罗成说:“我们领导小组是常委会授权的,涉及稳定社会问题,我们可以做出决定。”孙大治说:“老龙那儿还是汇报一下好。”罗成说:“你们开始通知各县区,我同时向龙福海汇报。”
贾尚文看了一下表说:“已经后半夜两点多了。”
罗成说:“那也得辛苦他一下。”
罗成电话打到龙福海家。白宝珍睡意朦胧接电话。罗成听出来了,说:“是宝珍?”对方在天州听惯别人叫白主任了,听人叫宝珍有点发懵。罗成说:“我是罗成,找老龙有重要事。”过了一会儿,龙福海接了电话。罗成将整个事情扼要说了一遍,他说,他和贾尚文孙大治商定,以领导组名义通知召开全市核查补发教师工资挤水分现场大会。龙福海从一开始就十分警觉,他显然意识到罗成抓住太子县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这事关天州的政治格局。罗成讲述时,他在电话里沉默不语。
罗成大致讲完了。龙福海说:“白条的事确实吗?”
罗成说:“小龙乡的第一张白条,我早已拿到。其他白条,根据得到的电话汇报,各工作组已经收到上百份。还在继续收。几乎全县乡乡有。”
龙福海沉吟一会儿说:“常委会上讨论一下,再决定。”
罗成早就准备好了话:“我们领导组就是根据常委会授权做出召开现场会决定的。为了不延误时间,我这里向你汇报,那边孙大治贾尚文已经在通知各县区。”龙福海显然恼了:“你们这先斩后奏还有什么意义,让我接受一个既成事实?”罗成又有理预备着:“这件事我们明天一早不解决,新闻媒体也会曝光,省报记者一直跟在现常”龙福海插话:“又是那个叶眉吧?”罗成说:“是。如果曝光在先,解决在后,就是我们天州的一大丑闻。我想,我们现在抢先行动才主动。”龙福海在电话那边脸色想必很难看,但他恼不得,他说:“既然你们这样决定了,汇报我就没有任何意义。”
罗成说:“当然有意义,你是书记。”
龙福海又没话了。罗成说:“看你还有什么指示?”
龙福海说:“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允许干部犯错误。”罗成又有话跟上:“我们这个现场会,肯定是面对舆论。老龙,你有什么可以公开见报的指示?”龙福海果然没再重复允许干部犯错误,说了一句:“还是要说真话,办实事。”
凌晨三点半,罗成与孙大治贾尚文洪平安一起走进太子县四套班子会常罗成宣布,凌晨六点在太子县召开全市补发教师工资挤水分现场大会。现在全市二十个县区都已通知到。罗成又说明,已经通知天州电视台迅速组织力量赶到太子县,从六点钟开始,开辟特别早新闻,对全市现场直播。
万汉山没想到事情闹得这样大,他有些瞠目结舌。
二龙福海接了罗成电话就睡不成觉了,他干脆起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又坐在沙发上抽烟转眼珠。白宝珍自然也睡不成了,穿整了衣裳陪龙福海。
龙福海在客厅里站站坐坐,摔烟盒,撂打火机,没好气。
白宝珍再不明白事理,也知道太子县事闹大了。她担心万汉山:“汉山被这么一搞,威风就扫地了。”龙福海一下虎起超大号的脸盘:“你就知道个万汉山,还知道什么?”他把茶杯拿起来重重一蹾,站起来很暴躁地走了几个来回。白宝珍一看龙福海事关大局发起威来,便没二话。她小心巴结地看着龙福海问:“要不要给太子县那边打打电话,问问详情?”龙福海抖着双手发火道:“我打给谁?打万汉山,他可能就在罗成主持的会上呢。打别人,合适吗?”
龙福海确实对太子县那边情况放心不下了。
白宝珍还是小心地看着他:“要不,把马立凤叫来?”
龙福海很烦地又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双手叉腰背对白宝珍站祝白宝珍仔细体察着龙福海的意思:“叫还是不叫?”龙福海冒火地唉了一声,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白宝珍看明白了丈夫的心思,拿起电话,摁了两下,看龙福海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把号摁完了。
马立凤一接电话就来了。她说,她不知道龙书记没睡,要不,她早就汇报情况了。她告诉龙福海,市政府去太子县收白条,开出去了十几辆车。天州电视台也开着转播车去太子县了,六点钟的现场会要全市直播。龙福海冒大火了:“几张白条,这样大闹特闹,这是搞政变还是搞什么?也太扰民了,弄得全市上下都不睡觉了。”马立凤说:“您别生气,他不睡,咱们也不睡。我先把情况摸一摸。”
她当着龙福海白宝珍的面接连打电话,把情况报告龙福海。
龙福海看清了事件发展的全貌。凌晨五点钟以后,收白条的十几辆车先后开进太子县县委大院。龙福海说:“全县十几个乡,开着车连夜收白条,惊动真是不校”马立凤说:“太子县各乡的正副书记乡长四点钟摸黑往县城赶,全县的机关干部大概三四点就都被叫醒了,整个太子县城就和打仗差不多。”马立凤又汇报,全市二十个县区的书记、县区长以及分管文教的副书记、副县区长都在赶往太子县城的路上。
龙福海说:“真是滥用权力。”马立凤又说:“每个县区不光是去这四个人,还要求组织全体机关干部和各乡干部准时收看六点钟天州电视台的现场转播。这等于开了一个超大型的现场会,真是要翻天覆地呀。”龙福海脸色铁青。
临近六点,家里的电话响个不断,各处报告情况。
龙少伟也来到客厅:“这真成两个司令部的斗争了。”
龙福海瞟了儿子一眼,没说话。电视直播已经开始,事情确实闹得比较大。白宝贵也赶来了,叫了一声姐,就一块儿坐下看电视。一屋人都直愣愣瞪大眼,他们看见太子县大礼堂外面停满了车。
刘小妹拿着话筒在灯光照耀下,很激动地介绍着情况。什么罗市长深夜在东沟村发现第一张白条,又组织力量出动十几个工作小组连夜收白条;什么太子县全体机关干部不到六点就无一遗漏到达会场;什么太子县各乡正副党委书记、正副乡长都无一迟到;什么二十个县区的与会领导有的不到四点就出发,六点差五分时,最后一个县的与会领导赶到会场;什么全市各县区各乡都组织干部在电视机前收看现场会直播;什么新的工作效率就这样开始了。刘小妹指着灯光以外的黑暗天地说:“天还没亮,现场会就要开始了。为老百姓创造环境,政府干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龙福海骂了一句:“和鸡狗比的话也成口号了?”
马立凤说:“这是罗成的口头语。”
现场会六点准时开始,大会由贾尚文主持。龙福海注意察看着主席台上贾尚文、孙大治、文思奇和罗成的表现,也注意着台下头几排坐的各县区书记、县区长们的表情。他不在现场,就如同在现场一样。他相信,所有这些人都会想到龙福海在打量他们。
贾尚文虽然被推出来主持会议,但宣布程序时一派照章办事。在龙福海眼里,贾尚文是勉为其难的。孙大治代表领导组宣布,截止目前收到的白条,太子县所谓全部补发几年来拖欠教师工资,含百分之六十虚假水分。孙大治的宣布一丝不苟,绝无兴师动众的口气。这同样是一个既能对付罗成又能交待他龙福海的照章办事。接着是万汉山做了检查:主要责任由他第一把手负,他将接受市委对他的任何处分。
万汉山在泰山压顶下,只能摆这个能伸能屈的姿态。
接着,焦天良代表太子县常委表示,三天内将所有欠发工资发到教师手中。龙福海对这个黑壮的焦天良怎么也看不顺眼。过去想挤水分,就挤掉了自己乌纱帽。现在又想抱罗成的粗腿往上爬,要挤他龙福海的水分,真是蚍蚨撼树谈何易。
最后是罗成讲话。他说:第一,万汉山欺上瞒下虚假浮夸,错误性质是严重的。第二,他要求全市各县区立刻核查补发教师工资一事,在一周内把白条兑现,水分挤干。一周后,倘若还有拖欠教师工资未补发,请教师直接打电话向市领导小组和市政府举报,我们将追究该县区第一把手责任。第三,这次全市补发拖欠教师工资出现这么大的虚假浮夸问题,他作为领导组组长和天州市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将在市常委会上做出检查。他还将请市人大对他的工作做出审议。
白宝贵说:“这样子也装得太足了点。”
龙福海阴着脸没说话,他左右看着,急于找支笔找点纸。电视镜头正扫过各县区的书记、县区长们,他要记录一下他们的反应。白宝珍问:“你找什么?”白宝贵递过烟来:“是不是找烟?”他都摇了头。马立凤却立刻从电话柜上拿过一支笔和几张便笺。龙福海接过来,白了马立凤一眼,他并不满意马立凤知道他这个小九九。
白宝珍说:“这有什么可记的?那些讲话到时候天州日报就登出来了。”
龙福海有些恼了:“你们管这么多干什么?”他盯着电视草草记他的。
龙少伟对白宝珍说:“妈,有些事您不必刨根问底。”
龙福海听出龙少伟有些看透,又见白宝贵左看看电视右看看他,一恼火,撂下笔不记了。白宝珍却还看着龙福海说:“你到底想记什么?”
马立凤说:“龙书记喜欢记点自己的思路。”
龙少伟说:“妈,有些事不能像您这样刨根问底。您不知道天机不可泄露?”龙福海顾不得恼罗成,先恼开儿子了,他指着儿子说:“就你那套有限战争论,高明过分。什么将这些上访、补发工资、国企解困、下岗就业的难题都推给罗成干。你看你误导得有多好?”龙少伟挂着一张长脸慢条斯理:“您这是怨我了?又不是我让他当稳定社会领导组组长的。”白宝珍说:“你爸爸还不是三分听你的?”龙少伟一指电视:“要听我的,那我就说罗成快完了。”
一屋人不解地看着龙少伟,龙福海也虎着大脸瞄着儿子。
龙少伟说:“我相信罗成这些难题都能解决得差不多,等他解决完了,他也就完了。你们没看战国时期的商鞅变法?变法把秦国搞富强了,可商鞅最后死无葬身之地。罗成这种干法,就像把一个弹簧压紧,一旦反弹开来,他说完就完了。就凭这清晨六点让人开会,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这一套。他越这么干,完的越快。”白宝珍问:“那你说罗成为什么这么干?”龙少伟说:“我要是处在他的位置,也可能这么干。”
白宝珍又不解儿子了:“什么意思,要是你处在你爸的位置呢?”
龙少伟说:“我要处在我爸的位置,就像我爸那样干。”
白宝珍说:“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绕啊?”
龙福海却一伸手打断了白宝珍,他已经把远火近火都收了,这时家里家外都很一把手地说:“他搞了一个六点钟开会,电视直播,就把你们搅得天无宁日了。这还不是小事一桩?什么事太犯规,迟早要被罚下场的。”龙福海话说到这里,充分体会到儿子刚才言之有理。像罗成这样剑拔弩张地折腾,确实用不了太久自己就玩完了。他转圈摆了摆手说:“事情好办。领导组既然成立了,就不能轻易撤消,但可以加强。”他转头看着马立凤“你以后可以兼领导组秘书长,这个马上就安排。”他想了想又说:“常委会可以要求领导组每周汇报工作,这样就把罗成控制住了。”
马立凤说:“往下一个关键是万汉山的处理。”
龙福海说:“罗成想怎么处理万汉山,免人家职务?这可就由不得他了。”
白宝贵说:“只要万汉山官在原位,这事就雨过地皮湿。”
三龙福海多少还是有恃无恐。政治上的事情,绝不会靠这种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解决。他最近跑过好几次省城,活动了一些人头,颇有成效。省委书记夏光远家,他也迈了几次门槛。夏光远当然问起罗成干得怎么样,龙福海笑着回答:“挺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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