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颠晃着,生怕我睡过去就永远醒不来了。
我今年二十一岁,是谈起死最从容的年龄。这个年龄不像老年人那样,已和生命建立了深厚感情,处得难分难舍了。所以我对死这事没太多意见。
我知道我发起高烧来了。热度使视野迷蒙
一片深绿。绿得森人的不可思议的绿色原野成了伸向远方及空间的深不可测的谜一般的古老绿色。
大约一亿年前的森林沼泽,足够的温暖与足够的潮湿使一切生物都长成难以想象的肥大。浑沌的四季、浑沌的昼夜。绿色中潜伏着危险——一个巨大的弧度、山一样的脊背慢慢崛起
山一样的怪物移动过来,一切鸟兽四散逃开,因为它的行动使大地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一个恐怖的神话。神话般的真实历史。一片绿色。恶梦深深印在历史的记忆中。历史不计较它的梦是否可信——
巨大而恐怖的动物漫游在远古的清晨。历史叫它恐龙。一头吃植物的、长着厚厚甲胄的三角龙浮出水面。它既像巨大的龟又像巨大的鳄鱼。正当它步履蹒跚、去觅食多汁的植物时,一头更加巨大的霸王龙尾随上去。霸王龙用它长矛般的利齿轻易咬穿了三角龙赖以保护的甲板。一个巨大怪物被另一个更巨大的怪物轻松地吞噬了。
苏铁树丛轰然作响。深绿色的风暴席卷腥热的风,透明的蓝色大气溅满巨大的血滴。
地球小得可怜,在恐龙足下瑟瑟发抖。由七十多种丑恶而庞大恐龙组成的社会使年轻的地球充满凶险。
深绿色被撕破又飞快弥合。鸭嘴龙用它长长一串、由两千多个牙齿组成啄状颚部啃咬植物,它们削平了一望无际的丛林
一大群披着白色皮毛的翼龙向高空飞去。太阳被遮没了,云被搅乱了,天空不再辽阔,不再宁静。它们的叫声是恐怖的歌
湖畔伏卧着两栖的雷龙,它的颜色及体积酷似一座沙丘。它蠕动着,泅进水里。湖变得喧嚣,疯狂地举起一大片浪头
山坡上的梁龙在踱步,什么也不能阻碍它。它走过的地方成了宽阔的不毛之地。它高大得可以去衔崖头上的树。它庄严、蠹笨、自负、低能,它仅靠自己可怖的体积去镇压一切,摧残一切—
蛮荒、肥沃的原野充满着又大又奇形怪状的动物。它们是最神秘的历史角色,又是历史难以摆脱的恶梦
深绿色渐渐沉淀
我像猛然浮出水面那样,大大吸了口气。
这时我听见孙煤说:“快到了!”
许多声音附和着“到了到了到了”
是到哪里?是我活到了头?是到了死神的指定地点?反正他们又来抬我了。哎呀,不要瞎折腾啦。何必、何必?又这么呼哧带喘地上了路。
我记得那座又小又破的野战医院让演出队闹得十分彻底。早几天就开始闹。那时我已差不多康复了,也跟着医院的人激动地等待演出队到来。有天晚上谁在楼梯上嚷:“快去看演出!就在篮球场上,自家带板凳!”
整个楼都兴奋得走了样。我也随伤病员往外冲,医生护士的一道道防线都决了口。我在楼梯拐角碰到“二十五床”他已被大队人马拉下了,但仍是一副又急又慌又喜悦的样子。听见楼梯上有脚步,他回头讨好地半张着嘴,似乎很想找个伴搀他一下。我却一点不想帮他忙,我可看透他了。我仔细地贴着墙避开他、溜过去,生怕触到他身体的任何部位,更增加对他的反感。我一想起窗子上的“大白脸”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时一个护士追上来,夺下“二十五床”的板凳。
“回去!哪个批准你下楼的?”
“他们都去了吔”
“都去了也没得你份!你看得见吗?瞎激动!”
他眨巴着失去视觉的一双眼,难为情而自卑地笑笑。护士不理他,拿着他的板凳飞快上楼了。
观众在篮球场空等一晚上,政治处出面才把他们劝回去。一个由拐杖和轮椅组成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涌回住院楼,又迅速被各科医护人员瓦解。到处都在嘟嘟嚷囔地咒骂,但又不知骂谁更合适。一个小骗局勾起众多人的不幸感,而一切不幸又在这笼统的咒骂中得到发泄-
只有我留在空荡的院子里。我不想回到病房去闻那垂危的小姑娘古怪的气味。
院子里,一个老花工在训一位女护士:“你们精神病科不好生看紧点!你看你看,都是疯子们干的!”
“是是是。”护士心不在焉地点头。
“你们的疯子都该枪毙!”
“该枪毙该枪毙!”她急于脱身。
我听说这医院围墙外,有个单独的小院,那就是精神病科。这两年不知怎么的,那里总是床位紧缺。有的入不了党大脑就出差错了;还有没提干让对象蹬掉发疯的。有个病号自己做了枚碗大的军功章,天天别在胸口,听说他是自己画奖状寄回家,让人揭发后发作的。那是个可怕的去处,我望着虎背熊腰的女护士心想。
花圃被拔得稀稀拉拉,老花工坐在那里生疯子們的气。本来好端端一颗由红石竹铺成的“9”当中是黄色矢车菊的“忠”字,这下什么也不是了。
演出队终于来了。
再大的“静”字对演员们都不起作用。他们照样各处喊嗓子、练小号、翻跟斗,团支书在篮球场一边布置舞台一边找地方拿大顶。演员所到之处,总围着一圈圈穿白底蓝条衣裤的人。这“病”了许久的地方一下子健康起来。
除了晚上的正式演出,医院请求演出队能安排一场特殊慰问。我似乎已成了这里半个主人,在前面带路,把大伙领到这座与世隔绝的小院门口。透过极粗的铁栅栏往里看,几个病号正在护士的调度下摆板凳。他们看上去比一般人听话得多。
“陶小童,你干的好事!”女兵们看见“精神病科”几个字后,咬牙切齿对我嚷。
刘队长也踌蹰了,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
我理直气壮地说:“这些病号都是思想上的病,应该对他们进行思想治疗!”
大家都一刷齐地把目光转向我,好像说:住几天院,陶小童怎么长进这么大?尤其徐北方,冲我做了个对眼,表示对我肃然起敬。
“谁要演谁去演!演一半被他们掐死才带劲!”女兵们多数反对。
“掐死?不会的。”团支书一本正经地说。他把什么事都当真。
“应该对他们实行点革命人道主义”有人说。
“他们懂个屁的人道主义”
团支书却指着我:“陶小童,你说呀!”
我严肃地绷紧脸,沉默地东瞧瞧西瞧瞧,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演!”
化妆时,大家很自然联想到小周。小周和这些病人有极大区别。小周被送走后炊事班长吴太宽去看过他,回来说他在那里表现出色,常给人表演拿大顶。团支书后来也去看他,说他唱歌唱得最好,从不跑调;医生对他们进行一种测验,让几个病号同时画直线,惟有小周不在纸上胡扭。现在大家谈起小周那些可笑的发明已没人再乐,因为小周死了。那么个壮壮实实的小周不知怎么搞的就毫无道理地死了。刘队长去处理小周的后事,医生们说,小周变得越来越乖、越来越听话,突然就死了。本来想解剖,小周父母死活不干。
这时,我们听见了很有节奏的哨音:“嚁!嚁!嚁!”病号们精神抖擞地排着队入场了。他们像幼儿园孩子那样很规矩、很认真地随着哨音踏步。脚抬得老高、手甩得很大,但看上去又有那么点不协调。他们找好各自的预定位置,却不坐下,站得笔直,神情相当庄严。直等一声大喊:“坐下!”他们才一齐坐下去。有个人坐到地上去了,因为他屁股后面没板凳。他摔疼了,刚咧开嘴露出一副丑样,某护士朝他做了个狠狠的手势,他立刻老实了。听说为了看演出,他们把这一套练了好几天。
孙煤报幕回来,哭笑不得地说,有个病号使劲朝她做媚眼。刘队长嘱咐女演员,跳舞时往后靠,这些人目光狰狞,令他担忧。
节目提心吊胆地演下去。似乎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又好像随时会发生意外。每演完一个节目,台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必须吹哨子的男医生大吼一声:“拍手!”才会猛古丁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这掌声也收不住,直到男医生看看差不多了,再大喊一声:“停!”才能停下来。停也停得兀突,几十个脑瓜被控制得十分整齐。
我的健康状况医生不允许参加演出。我想和刘队长谈谈“二十五床”的事。这事总算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了。证据确凿,现在把他提起来一点都不难。我刚把队长叫到一边,舞台上出乱子了。
董大个上台变魔术,有个病号突然跑上来,极认真地跟他比了比个头,又跑下去。他很快被押解走了。接下去是相声,当护士医生都哈哈笑时,病号们也不求甚解地跟着笑起来。医生护士笑完了,命令他们不准再笑,可这回不灵了。他们笑得演员害怕了,词忘了一多半。那男医生疯了似的吹哨也止不住他们笑。
演出只好结束。虽然只演到一半,总算没出更糟的事。孙煤冒最后一回风险走出去,向他们表示“再见”那个表情娇媚的家伙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一下子冲到孙煤面前,柔情似水的一双眼猛盯着她。医生护士扑上来拽他,但被他一一甩开。他拉住孙煤的衣服,出其不意从裤腰里解下一束蔫头耷脑的石竹花,死活要献给她。这时他已被那男医生抱住后腰。医生一边把他往里拖,一边冲孙煤使眼色,让她收下花,收下大家就安全了。
原来他怀着这样动人的目的去偷花哩。
于是病号们认为暴动的时机成熟了。他们开始砸板凳,相互厮扭,把门上的铁栅栏晃得咣咣响。刘队长也帮着医生护士去拉架,但被一个病号轻轻一挤,就跌倒了。他们个个养得膘肥体壮,除脑子不健全,浑身都健全得出奇。
等医护人员掩护演出队全部撤出,孙煤还不敢扔手里那束花。一个护士不放心地追上来喊:“还不快扔掉!那人是男女作风问题害的病!”
孙煤突然拔腿就跑。所有人都跑起来。离开那铁栅栏门已老远了,仍没人讲话。不知谁挑头笑了一声,大家就跟着笑起来。这场险似乎冒得既滑稽又恐怖。我边跑边想,大伙差点让我坑了。
告诉你,你能再凑近点吗?我想对你说句悄悄话。的确如此,那事很秘密,当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担架向前移动,白被单下面盖着的是我。我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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