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并没有如期开出。路被堵住了,那些石头仿佛从天而降。雨点打在车顶篷上,使车内有了点活力。医生焦急得要命,他们断言我拖不过今晚了。有时我闭上眼,他们就肆无忌惮地讨论我的大致断气时间,以及断气前的一系列麻烦。其实我只是闭闭眼,并没睡着,他们的话我全听得见。我的确长了一对过敏的耳朵。好在人到了我这份上,就不在乎那些话刺耳了。那些话他们不说,我也有数。
一小时之前,蔡玲代表全队来看我。孙煤没让她上车。他们认为,一切可能引起我情绪波动的事都该避免。情绪波动会让我出意外。所以他们不许我讲话,尽管我还有说点悄悄话的力量。蔡玲在车外雨地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昨晚蔡玲劳苦功高,全仗了她把我发掘出来。多年前在雪山洼里扒出一些搪瓷碗,打那以后她落下了毛病:一逢刨坑挖洞这类事她就特别来劲;不论在哪里、刨什么,她都十分留神。不负她苦心,这辈子她刨出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我.
我极想从蔡玲那儿得知团支书王掖生的情况。我相信他不会死。可他现在在哪里,我却不敢去想。
我说了句:团支书
他们马上制止我。孙煤轻轻伏在我耳边:“别想那么多”
车总算开了。它跌跌撞撞像个醉汉。
大黑马耸肩扭胯,还是前进不了。我被它弄得几乎要跌下来。那汉子不再用手打马屁股,他跳下来,继续对马进行诅咒。我豁出去了,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这下我可以逃了。不料我第二条腿还未及脱镫,那混账马猛向前窜了几步,我顿时倒挂,由它拖去。
汉子及时拉住马缰,对我说:“叫你莫动!”
他轻轻一抬臂膀,我就重新被扔上马背。
我斗不过他俩:他和那牲口。
这时他牵着马在前头走。这样就有希望了,我悄悄把两只脚从鞍镫里抽出来,以免重复刚才那个愚蠢动作。我打不定主意往左还是往右跳;不管我往哪边跳,都有跌断腿的危险。
马终于上了山顶,我还在磨磨蹭蹭。可怎么回事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不敢相信。兵站魔幻般出现在山的这一面。我感到一下从阴间还了阳。
没错,那的的确确是洛桑兵站:两排红房,半个球场;那不是一队军车在进站?那小不点儿的身影不就是唐站长?我简直激动得要哭,哭得跑进兵站,扑到年轻的站长面前:我这一扑也是无可非议的吧?虽然什么也没发生,可我比死里逃生还索。在这时,我更感到唐站长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军人。
这藏族汉子蛮够朋友嘛。凭刚才那一番胡思乱想,我也该向他道歉。
我找到兵站卫生员,他听说给藏民瞧病,头摆得飞快。我说那孩子挺危险。
“越危险越去不得!”
“为什么?”
“老藏民的事情”他又飞快地摆头。
我说:“他要死了怎么办?”
“死了谁都知道怎么办。”
“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就算是吧。”
“你不管人民死活”
“就算是吧。”
我气疯了。这时正好唐站长从卫生室经过,我叫住他。卫生员抢先说:“打死我也不去。”
唐站长轻描淡写地说:“不去拉倒吧。”
我想我这双分得颇开的眼睛这时肯定聚到了一起。我就那么把站长死死盯着。好哇好哇,这就是我打心眼里爱慕的形象!我就那么盯着他,用我的黑白分明、并不美丽的眼睛。我要盯到他害臊,感动,或理亏。
可他一点都不在乎。“这种闲事你别管。”他好心好意对我说。
我垮掉了。真可怕,人就能在一瞬间随着自己精心塑造的东西垮掉。我伤心至极,看着这个陌生人。他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那熟识感、钦佩感、爱慕感骤然消失殆尽,连同他的英武、俊拔一块消失了。我别提多失望了,费这么大劲寻找、并认为终于找到的,不过是个误会。我心目中那个标准军人的底版一下子全然曝光。望着站长走出去的背影,我想:他并不怎样魁梧高大。
我自作主张拿了打虫药和其他一些药品,给了那病孩子。我这才知道,受那场惊吓太多余:这个藏族汉子是当地乡党委书记。坐他的马,就像在省城乘司令员的小卧车一样保险,同时应感到荣幸才对。
当晚给兵站作告别演出。正唱“八路军来了”忽然冲进一个警卫战士。紧张地对唐站长嘀咕几句什么。站长脸一沉,马上跟他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回到饭堂,对演员们大喊一声:“停!”
刘队长从幕条后探出身间:“啥情况?”
“出事了!”站长挺凶地一挥手“警卫班集合,都给我上岗楼待命!演出队找地方隐蔽!他们又要打兵站了!”
我们哪见过这阵势,简直像爆发了世界大战。从窗口望去,山坡上一溜火把,隐约可听见杂沓的马蹄声。火把渐渐逼近,已能看见那些被火光歪曲的脸。
电闸扳开了,一个温暖的兵站顿时落进夜的山谷。唐站长摸黑走到我们中间,让演出队连夜撤走。
“那合适吗?”刘队长道:“到底怎么回辜?!”
“我也搞不清!”站长说“你们今天给一个小孩治了病?肯定给他吃错了药,他们找上门算账来了!这事发生不止一次了”
我这才知道祸是我闯下的。这下我跑不掉了。
以团支书为首的几个男兵说,要撤女兵撤,他们留下帮兵站抵抗。女兵们一向恨自己没生在战争年代,了不起的事全让刘胡兰等人干完了,现在好了,可出事了,怎么甘心撤?
唐站长好歹把演出队弄上了车。车刚要开,又有人跑来报告,说他们的先头部队已堵了大门,车恐怕开不出去了。
听说全国闹武斗的年头,这个兵站就出过一次事件。那次有个得严重肝腹水的老乡,已奄奄一息,卫生员送了药去,但第二天人就死了。结果他们就来包围兵站,并扬言要放火把兵站烧掉。最后兵站抵挡不住,让他们冲进来,混战了大半夜。后来他们打饿了,弄走伙房所有的馒头和熟肉,才兴高采烈撤走。这一仗伤了兵站不少人,幸亏卫生员藏在大米箱里,不然准让他们宰了。
这时我才谅解了卫生员和唐站长。
没想到我闯下这么大祸,把兵站和演出队全坑了。
藏民在兵站门口越聚越多。一名警卫战士从岗楼跑下来对站长说:“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一个劲唱歌!”
“发什么神经!谁唱歌?!”
“藏民啊!把我们都唱糊涂了!”
果然,歌声越来越响,听上去竟无敌意,甚至充满欢乐。但我仍感到恐惧。所有人都被这歌声搞得毛骨悚然。
当年铁木真的部队进攻时,马队排成鳌齐的方阵,每个骑手都用奇特的喉音连续发出短促的吼声,那吼声可怕极了,先就把你的精神吓得溃散。
但藏民只是唱唱而已,并不往兵站内侵犯。演出队陆续从车上下来,仍保持警惕。唐站长这时跑来宣布:解除战备!这群藏民是病孩子的姐姐领来感恩的!
我一露面,就被病孩子的姐姐认准。跟着我就被藏民包围了。所有火把扔在地上,聚起几大篷篝火。他们力气极大,我被拽得东倒西歪。他们把我拉到火边,我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整羊。
乱哄哄的人群突然有了秩序。一个贼亮的女高音领唱,其他人团团围住篝火开始跳舞。不一会儿,兵站和演出队也加入了这种原始的舞蹈。伴奏的弦子是几根羊肠线绷在一只罐头筒上,拉起来尽管很动情,但总有些像羊叫。舞蹈永远绕着一个圈子,永远重复一个动作。我跟在唐站长身后跳,惊讶他的动作竟做得如此地道。我的心此刻充满宁静。
奇怪的宁静。我头脑清醒了,眼前的唐站长是个挺不错的人,但他决不是我刻意求慕的那个男性,那个救了我,又把永恒的魅力留在我心里的标准军人。
“不要想什么事,要平静。”
这时孙煤对我说。她知道我在想事哩。她能看透我就像我能看透她一样。
我还是想抓紧时间多想点什么。糊里糊涂、连总结都不做就死掉,是图省事,是对自己不负责。什么事都得有个总结,不然就没头没尾。我还来得及想很多事呢。
车猛颠一下,孙煤马上紧张地看看我。我还受得住。他们说我脊柱受了严重损伤,因此我的下肢像不在了,但并不感到十分疼。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车停下来。外面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
“让开让开!先让我们过去!”孙煤喊道“我们有急救伤员!”
吵嚷声越来越大,还夹着各种汽车喇叭。
“让开你也过不去!”一个人说“前面舟桥连在架桥!”
几个围绕我的医生一下散开,纷纷跳下车去:“怎么回事?这桥要架多久?”
“他们讲是讲三个钟头,我们已经第五个钟头了,影子都还没有!恐怕还要十个钟头!”
十个钟头我是无论如何等不及了。
“我去找舟桥连!”孙煤说着就跑远了。
紧接着,我们这辆车拉开刺耳的救护警报。我想,何必为我一个人把局势搞这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