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也感到这色凸得奇怪。
“是什么呀,里面?”
大家满怀希望地看孙煤逼近目标。
“啊”她用手在挎包外面摸,摸得打心眼里舒服。
“是苹果吧?”女班长大眼紧盯她,叫她无法逃遁。
“是苹果。”她根本不回避,诚实得令人感动。
孙煤又盯她一会儿。“噢”女班长泄了气。仿佛说:原来是个苹果呀。
大家反倒跟着孙煤窘迫起来。蔡玲坦然地抱着挎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苹果?!谁有?!”徐北方假装从瞌睡中惊醒,用贪婪而激动的嗓音问。
“我呀。”蔡玲温和地告诉他。
“咳!这会儿有苹果,还等什么?吃掉算了!”他嗓子眼里简直快伸出手来抢了。
“我不想吃。”
“你为什么不想吃?!”
蔡玲咯咯地乐了,乐他竟提出这样无理的问题。
“那你拿出来,给想吃的人吃!我就想吃!”
她又乐了,乐他竞有这样无赖的打算。
“这样好不好——现在算借,回成都还你十斤苹果!”
她乐得更邪乎,乐他竟有这样不屈不挠的劲头。
“你借不借?”
她闷了一会儿,忽然说:“哪个要你还!”
“徐某人说到做到——诸位别急,苹果由我来分!”
大家想,到底这小子有能耐。
“我不借。”
“啊?!”他像被敲了一闷棍。
“我从来不向人家借东西。”她很自负地说。
人们一想,也是。
徐北方突然冒出火气,纯粹是恼羞成怒:“你这人也太不像话了!葛朗台!阿巴贡!抠门儿!”
“咋个嘛,是抠嘛。我又没抠人家的。”蔡玲不恼,慢吞吞说道。她对自己的吝啬抱如此磊落的态度,使徐北方那一系列带揭露性的词,全无意义。
忽然,很远很远,响起马达声。
司机班长从引擎盖下伸出头听着:“有车!这下好了!”十分钟之后,一辆军车慢慢开上来。他赶紧准备好一条钢缆。
司机班长将车拦下,从驾驶室钻出了年轻的汽车兵。商量一会儿,对方连说不行。班长的计划是十分冒险的;在这样的夜晚,行这种冰雪之路,沿途有数不清的急弯、死弯,即便单车行驶都是玩命,别提再用绳子拖上另一辆瘫痪车。年轻的汽车兵拒绝合作。
大家眼巴巴看着车开走了。司机班长团起一个大雪团,狠狠砸在那车屁股上。
山谷又重归寂静。有人哼唧,说脚好像不在了,有人的口罩冻成一块铁板。刘队长动员大家下来围着汽车跑步,但他自己刚跑两步就不行了,高山缺氧差点让他背过气去。团支书不断背诵:“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有点悲壮意味,但老要被徐北方打断。徐北方一听他背诵就莫名其妙地呻吟一声:“哎——哟!”
司机班长不知怎么一鼓捣,车居然”轰”一声响了,大家刚一欢呼,它却“嗤”地一声又“昏”过去。
“都下来推!”班长喊。
人们纷纷将信将疑地把肩抵到车的各个部位。团支书突然哼起家乡的号子,大家都跟着他哼,奇怪的是,这会儿没人计较他是否走调。徐北方把整个后背挤在轮子上,两脚快速蹬地,看上去又蠢又卖力。团支书的力量却用得很实惠,车似乎因他发力而挪动。
“要是他妈的这样把车推到兵站,我干脆现在死掉算了!”徐北方挣扎着说。
孙煤挤在他身边:“你少说落后话!”
这时大家发现有个人还留在车上。
“蔡玲!”孙煤怒喊“你好意思?大家推,你坐?!”
“单缺我一个呀?”她柔声细语,但所有人还是听出她声音是突破某种阻塞发出的。苹果!她正在独吞那个足有半斤的苹果!她给自己安排了好时机:趁车上没人,免得自己吃起来不得清静。
“真恶劣!”许多人说“下来!”
“让她吃吧,”徐北方道“她心疼我们:吃了它让我们推着轻些!蔡玲,您慢慢吃噢,别噎着!”
有人禁不住笑起来。努力喊号子的团支书愤怒了:“笑什么?!”
司机班长猛转手摇柄,快要累瘫了,始终大叫:“有希望!有希望!”
车终于发动,只是老在原地打滑。原来后轮正停在低洼处。团支书毫不犹豫脱大衣垫上去。大家都跟着脱大衣,刘队长大声疾呼:“没必要!冻死你们!”
团支书冻得合不拢下巴,仍喊号子。
车开出去十多米,死活不再往前了。它与大家开了个辛酸的玩笑。空气冷得凝固了。女兵们搂作一团,有人偷偷流起眼泪来。她们感到绝望,似乎永远不可能走出这冰雪世界了。
团支书又背诵:“我们的同志”他虔诚地相信它能解决一切:冷、饿、疲乏、缺氧。他冻得上下牙乱磕,因为大衣还被车轮压住,怎样也拽不出来。当他朝女兵们背诵时,她们吓得不敢哭了。
突然一道车灯迎面射过来。刚才撇下他们的年轻司机不知怎么又返回来了。有人建议揍他,有人说先看这小子葫芦里卖啥药。
“我想想不放心。都是女娃子,万一碰到狼啊啥子,晓得你们会不会放枪哟。”他解释自己的动机“同生死,共患难嘛!”
司机班长“哼”了一声,坚决不领情。
他从车厢摸出几个纸板箱和一些木条,泼上点汽油,燃起一堆火。大家总算有了点暖意,想这小子还不太缺德。遗憾的是肚子还瘪着,要能有点吃的,这日子就不算坏了。
徐北方这时压低声音:“我探到一个情报:那车上装的是罐头!”然后他富有煽动性地加一句:“咋样?!”
“当然吃!”
“跟他商量商量。”徐北方说“我担保他小子也饿得肠粘连了!”
一听要吃罐头,年轻司机跳起来:“我这是战备物资!”
“你怎么死心眼啊,”徐北方开导他“战备物资不是给人吃的?今天这情况不跟打仗差不离了嘛!”
“战备物资不能随便动用!”
“谁随便啦?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吗?你说说,还有比这情况更特殊的吗?”
“宁愿饿死,也不吃战备物资!”
徐北方急了:“我他妈真想找个东西,照你脑瓜来一下,看看里头是不是实心儿的!”
刘队长及时插进来:“这样吧,小同志,我们给你上级写封信,把责任算在我们头上你瞧,全是女兵,一整天没吃饭了”
“我我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一顿饭呢!我日夜赶路,就为送这一车战备物资!”
徐北方说:“我们买你的,行不行?”
“我不卖!”他感到大受侮辱。
“少卖点,我们给你开张收据!”队长点头哈腰陪笑脸。
“对了,少卖点没关系”徐北方说着去拉他。
他却说:“去你的!”
“好好好!既然你不通情理,我们就自己动手!同志们,上!”徐北方做冲锋状。
刘队长大叫:“小徐,你给我站住!”
那司机突然从驾驶室拖出一支冲锋枪:“你们——敢!”他威严地挺立着,篝火使他稚气的脸充满神圣感。“谁敢——?!”他嗓子劈了,并流出悲愤的眼泪。
大家呆住了。相比之下,徐北方的形象太不光辉了。
“真可笑!简直愚昧到极点!”徐北方挣脱刘队长“我为了二十条生命!看你敢对我开枪!”他又要冲锋了。
那司机也不顾一切地迎上来。
“你开枪啊!”“你冲啊!”徐北方一把揪住他的枪把。
“老子要开枪啦!”
“你不开是他妈孬种!”
“住手!”团支书喊道“啥脸都丢完了!”他轻而易举扯开双方。
“这是啥宣传队!啥作风!”团支书痛心道“我听说有几个战士,在运送边防物资时遇到洪水。他们被困了五天五夜,直到死,也没动用车上一点食品!”
听了这话,刘队长也惭愧起来。
“同志们,这说明了啥?”团支书说。
“说明他们活该!”徐北方吼道。
大家都被这个壮烈的故事打动了,一致斥责徐北方“太反动”他一下子失尽人心,连素来暗自倾心他的陶小童都对他失望透顶。
“哼!连生命价值都不懂的人,那样死了等于自杀!谁愿意自杀不是活该吗?可笑可笑,可笑之极——这样的人都被当成英雄偶像来崇拜!他们对自己都不肯施行一点人道主义,试想,这种人会去爱人类吗?”
人们被他的咆哮搞懵了,一时无法分析这番深奥的话到底有无道理。但静默一刹那,声讨他的人更多了。陶小童倒很欣赏他刚才那番话,但觉得不合时宜;这话不是从前的,就是未来的,反正眼下讲很不受听。
一场非正式的批判会,直开到把每个人最后一点热量消耗完。徐北方耷拉着头,心想,我是没劲跟你们抬杠了,你们随便说什么我都认了。这时,有辆车从山下开来,大伙才放了徐北方。那车喇叭大鸣,显然在呼叫谁。司机班长马上明白了,也用喇叭回答它。+
“我们是洛桑兵站的!”车还没停下,就听见喊声。“给你们送饭来啦!”
刘队长步履踉跄地迎上去,心想这个被甩下的小不点儿兵站,竟有这样大度量。
从车上下来一位军人,自我介绍道“我姓唐,是洛桑的站长!”他说傍晚接到前面兵站的电话,才知道演出队一多半人被撂在雪山上了,赶紧张罗把饭送上来。火光映着这位站长年轻的脸,使他显得很漂亮、很神气。
陶小童忘乎所以地盯着他。不知他哪个动作或哪个神情,给她一丝熟识感。她忽然一阵焦躁,因为她不敢断定是否曾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