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心得吗?”班长口气严厉地问。
“写写心得。”
“你每天晚上写的是心得吗?”班长紧逼着问。
“是是心得。”
彭沙沙耐不住了,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张嘴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啊”
陶小童忽然明白出了什么事。
大家都笑起来。彭沙沙扭着腰,向前伸着两只短胳膊,又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啊”大家笑着,陶小童也傻乎乎跟着笑,怎么办呢?不笑她就被孤立了。
彭沙沙更加眉飞色舞。她向来希望捧场的人越多越好。这个丑姑娘有一大优点:先天下之乐而乐。有次去一个空军疗养院慰问演出,那地方有温泉,大家被优待去享受一回。池子里一股怪味,据说是水中含硫磺的缘故,不仅有益健康,还有漂白功效。女兵们要先把彭沙沙扔进池里,看看能否将她屁股上那块黑胎记漂掉。
彭沙沙不等别人扔她,自己喊着“冲啊”就蹦进池子。“喂,彭沙沙!”班长孙煤说“站起来,叫我们看看你屁股上的黑记掉了没有?”
她真的站起来,把背掉向众人。班长顿时笑得浑身每条优美的曲线都随着波动,指着彭沙沙大叫:“你有救啦!那块黑记真漂白啦!不信你扭头看看!”
彭沙沙装着很认真地扭身往后看,结果像猫逮尾巴似的原地直打转。
女兵们被她逗得呼天抢地地笑。彭沙沙不怕丑化自己。她就凭这点征服了众人。只要能让大家高兴,她就可着劲糟蹋自己。有时搞得陶小童为她痛心。
这时彭沙沙用哆哆嗦嗦的嗓音朗诵道:
啊!这就是你吗——我初夏的小雨?
你温柔地、轻轻地——
你斜的、竖的
织成一张情网,把我裹得
这样
严密
陶小童脸上出现一种得意感,把孙煤简直气坏了。
彭沙沙记性不坏,她能把陶小童的诗整段背诵。
有人也学着“啊”了一声,马上就叽叽咕咕地笑起来。这种笑很微妙,是从一个似懂非懂、却又非常敏感的区域发出的。
啊夏夜的风,是浅蓝的,
彭沙沙继续表演。
伸出手,你就能掠来一块
浅蓝的纱绸
她把“掠”字读成了“抢”陶小童想纠正,却不忍打断这么好的句子。啊风啊飘免啊彭沙沙忘了词,胡乱啊起来。其实陶小童前面那些诗也并没写过那么多“啊”她故意拖腔拖调,像不会唱歌的人偏要加上许多花哨的装饰音。她到陶小童抽屉里找针线,意外发现这个本子,便不客气地打开看了。原来,陶小童每晚干的就是这个。
陶小童这时被自己的诗搞得好陶醉。但不得不指出:“是飘逸,不是飘免,你读白字了”
“明明是免,我们都看了!”
班长孙煤大声道。她上了个不小的当;在发展团员的会上,她竭力抬举陶小童,说她“学习心得”写了多厚一本。
陶小童说:“没有飘免这个词的。”
“谁知道有没有!反正是你写的!
“我写的是飘逸!”
“我证明——”彭沙沙站起来“不是!”蔡玲说:“我也证明”“对对对,不是!”大家都说。
陶小童忽然给她们搞晕了:“不是什么?”
“谁知道不是什么,反正你写的!”
大家有点恼了。陶小童更加糊涂:你们火什么呀?
“我写的是‘飘逸’不是‘飘免,”她尽量和气地说“不过随你们便。管它呢。”
尽管被读错了字,陶小童想,诗听上去也不错。公道话:不错。她每天只顾闷头写写,今天叫人家一朗诵才知道自己真有两下子。不简单。乍一听还以为哪个真正的诗人写的呢。有些句子很妙,虽然彭沙沙把它念得馊里巴叽的。不简单不简单。这不是天分是什么?
“我问你:这就是你写的学习心得吗?”班长终于制止住彭沙沙的表演欲,正色问陶小童。
“是心得”灵感总是得自于心的。
班长一挑双眉:“算了!”她那双眉毛生就特别神气。“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什么玩艺儿!”
陶小童的态度也太恶劣了,她居然敢硬说这些叫人肉麻的东西是“心得”她大脑不健全还是成心捣乱?真傻得拿这些东西当“心得”写吗?过去他们错看了、或说小看了这个陶小童。她那颗香瓜似的椭圆脑瓜不知整天转什么念头,真叫人看不透。
“小资产阶级、不健康、软绵绵、麻痹人们斗志、什么什么玩艺儿!”
陶小童已看不清周围有多少张嘴在翕动。她应接不暇、恍惚不安,却又莫名其妙。自命不凡的脑瓜顿时成了白痴,使她找不着一句得力的话为自己解释。她喜欢写写诗什么的,那是因为某天心情特别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可爱,雨也好风也好,都激起她一种美好的冲动。她就是想写,写出来就舒服了,不过这么回事。现在她实在冤得够呛,听大伙口气,好像她私下里搞了什么勾当。
打这开始,陶小童不写诗了。去你的“飘逸”还是坠下来好。从天上坠下来,结结实实砸个屁股墩儿吧。陶小童要写真正的心得了。
一天,蔡玲桌上摊了张表格。彭沙沙也拿到一张表格,神秘得不得了,在那里填。陶小童写诗的事,很快被全队知道了。几天来,人人都对这个奇怪的小姑娘发生了兴趣,无缘无故地朝她笑或做鬼脸。早操一解散,常有人“啊——”地一声,把大家吓一跳。还有人迎面走到她跟前时,翻翻眼:“啊——小雨啊——蓝天”并把她的诗篡改得一塌糊涂,什么“蓝蓝的天上一丝不挂”陶小童简直觉得自己在诲淫诲盗。
有人把陶小童的诗反映到团支部去了。团支书认为这事很严重,不是孤立存在的。前两天,他从某人口中得知,有本黄色小说从队里冒出来。
“你打哪里弄到这本书的?”团支书问。
“化妆箱里。两个月前,那天晚上演出完,我就把它搞到手了。不知谁把它藏在一大摞化妆纸下面。”那男兵说。
“是本啥书?”
“不知道,没头没尾。”他狡猾地笑了一下“里面都是爱情。”
“后来呢!”
“我看完又给放回去了。前天放回去的。”
俩人跑到库房,化妆箱里根本没什么书。伊农正堵在库房门口吹号,一次次顽强地爬到最高的音阶上。有人断定他总有一天要吹死。他长得苍白细长,头发稀稀落落,肩胛骨残忍地耸出来。他看上去很不健康,因为他是医生的后代,还因为他对各种药过分信赖。他总是疑心自己没按时吃药,因此补吃;三天的药往往被他在一天里吃光。他吹号必须歪着嘴,因为嘴唇必须将就左侧一颗突出的虎牙,不歪着他的嘴就漏气。
“不知道。”他回答完了立刻又吹起来。这时你打他都不碍事。
“怎么会没了呢?”
“这还不明白?你去问问,谁买过草纸?咱们男子汉都是偷化妆纸解手。”
“你说谁把书给解了手了?”
“妈的很可能。”
“很可能?”
“我就是蹲在茅坑上,边看边扯几页擦屁股!后来我觉得这么干不太卫生,就把它搁回去了。”
俩人谈到这里,炊事班小周从他们旁边一闪而过。他不想干炊事员了,在学吹笛子,还跟团支书央求过,要学拿大顶。团支书说他屁股大、下身沉,学不出来,但他不死心。
小周听见他俩在谈书的事。他怀里就揣着一本书,是拿一套新军装刚跟人换来的。
蔡玲夜里起来解手。马上要上西藏巡回演出了,她打听到那里的厕所多半又黑又远,已提前苦恼了。
“喂,蔡玲”陶小童在帐子里叫道。
“啊?”
“刚才你听见什么声音吗?”
“没有”
“那你起来干什么?”
“我解手。”
陶小童蓦地钻出来,十分紧张地说:“我告诉你,肯定是班长不见了!”
“胡扯八道!”孙煤在帐子里愤怒道“陶小童,你神经有毛病没有?!”
蔡玲也懵懵懂懂地说:“就是,你神经病!”
回到床上,陶小童手心一把冷汗。她决心不再管班长的闲事。
听见两个姑娘都拉长了呼吸,孙煤才感到困意袭来。早晚这事会被人知道,头一个瞒不住的就是陶小童。这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太鬼了。这事一旦败露,她必定没脸活下去。
窗外投进一缕月光,孙煤的皮肤微微发亮。有个人说她皮肤像缎子,没错,确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