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好看。他说能见一面就好了。婉喻顿时不做声了。他在这个当口挂了电话。
我的祖父焉识按住了话筒,他想婉喻一定听得懂他的话。他的话该这么听:只要能见你一面我就可以去死了。或者,我逃跑出来不为别的,就是为见你;从看了丹珏的科教片就打这个主意了。
第二天有一班去兰州的长途车。他将在兰州城外一个小站登上去西安的火车,再由西安到上海。此刻的老几没有去想,其实他这一刻的境遇是早就注定的,早在上世纪30年代拒绝给大王出借论文时就注定了。
到了兰州,他又找到一个邮局。他请长途电话值班员为他接通冯婉喻家的传呼,四五分钟之后,一个陌生的女子在那头说话了。“喂,请问哪一位?”
他认识丹珏的嗓音。科教片他只看到最后的5分钟,那5分钟里丹珏只说了一句话,这就够了,他凭了那一句话认识了她的嗓音。他张开嘴,窄小的长途话亭里的氧气似乎不够他吸。上海和西安之间的冷场开始了。各种可能性他都想到,偏偏没有想到跟婉喻同住的丹珏有可能来接电话。他不知道冷场冷了多久,让丹珏在那边又问了多少声:“喂,哪一位?”他听到自己空空的心里一圈圈的回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丹珏突然讲起英文来。他没顾上去听她在说什么,马上就想她的语法不错,但有点拘谨。丹珏用英文问他是否在听她说。他这才把刚才听进去的上两句话找回来。丹珏第一个英文句子说:“请你不要找我母亲了。”接下去她又说:“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丝毫的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电话是那边先挂上的。
陆焉识飞快地离开了邮局。假如丹珏向兰州的邮局举报他,邮局的人数是够捉拿他的。凌晨两点多,陆焉识到了一个小站的外面。温度非常低。他又是沾了大草漠的光,使他耐寒抗冻。四点零七分有一班慢车经过小站去西安。慢车晃了两站,他得到一个靠窗口的座位。这就更理想了,他把左臂放在小桌上,整个脸都埋在胳膊弯里。
他睡着之后脑子里还是丹珏的英文: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一点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他突然想起来了,丹珏的英文文法之所以拘谨,因为她用的是官方语言。她不是在和他谈话,而是在对敌喊话。“顾念”作为先决条件,衡量他是否还有一丝毫的父亲责任心,父亲的牺牲精神。否则他这一点点父亲的成分都不被承认了。
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拿定了主意。他要去自首。他盘算着应该怎样往下进行他的计划;他的自首发生在什么时候对他的妻子、孩子们最有利。见一面婉喻是必须的。不见他可太亏了,太虚于此行,虚于一生了。自首之后,他的一生就了结了。
西安至上海的车行走了一天一夜后,到了和安徽临界的一个小站,陆焉识身边冲过热烘烘的人体激流。突然,旁边的世界闹腾起来。陆焉识把干部帽掀起一条缝,看见哭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原先她坐在小桌上,现在躺在地板上一摊扑克牌上。打牌的四个人正在劝慰她:坐那桌上你也敢睡觉?
人们问清楚了,女孩子是到上海的亲戚家帮佣的,一个人乘火车,连自己坐的是桌子不是凳子都不知道。陆焉识把女孩子叫到自己跟前,让她坐在自己脚下的地板上,胳膊架在他腿上睡觉。第二天车上卖饭,他把自己那份省下一半给女孩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