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收获,它使我的精神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gg农场为了加强政治宣传和思想教育,知道我懂戏,叫我组织一些略通文艺的劳改犯编排小戏。为了写好戏词,给了我一本掉了封皮、破旧的新华辞典。我就问管教人员:"我平时可以看看这本辞典吗?"他说:"这个可以吧!"天呵,我这可有干的了。天天一有空,便抱起这本辞典看,一字一辞,一页一页,从头到尾,六年间我看了一遍半。新华辞典后边的附录部分还有各种历史、地理、科学的知识,我就背诵,直背得滚瓜烂熟,好家伙,简直一部百科全书呢!肚子里装下一部字典,会有多大学问?这是不是因祸得福呀,倘若不是被关起来,禁绝读其它一切书,我怎么可能成本背诵辞典?可是等我出来后对人一说,朋友都大笑说:"这算什么学问!"果然,过后能用上的东西并不多,日久天长,那些曾经背诵得精熟的,不知不觉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时更觉得自己被彻头彻尾地荒废了。
在gg农场里,劳教人员对我说:"你们文化局长怎么跟你这么过不去?你已经到这儿一年多了,又被开除了公职,按理说与文化局没有关系了,为什么你们局长又亲自签字,追送来一份材料,把你定为-极右-?"
这就使我非常奇怪了。我们局长是一位名作家,大名鼎鼎,就是a呀。我是他领导下一个艺术学校的业务人员,地位相差悬殊。虽然他有点官僚架子,但每次见到他,待我都特别和气,似乎还很赏识,究竟为什么非把我置于死地,还要落井投石呢?
六三年我劳教期满,gg农场要把我送回文化局,文化局不收。农场就硬把我的档案送到文化局,又给我一个户口条,叫我到所在街道派出所报户口。但我到了文化局报到时,他们说,一,我是极右分子,应该再回到农场;二,他们没见到我的档案。我一听就急了,去找档案,迫农场、街道、派出所、公安局都说没见到。没有档案是不能安排工作和找工作的,生活也就没有收入。从那时直到七九年,我总共十六年没有工作,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无业游民,靠老婆养着,整天无所事事。是呀,刚才说过了——到了七九年改正右派时,文化局忽然把我的档案拿了出来。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我会告诉你的。哎,我这样东一句西一句,你是否能听明白?
别看我没有档案,无法安排工作和生活;可是文革一来,"十种人学习班"不要档案,马上把我弄进去。学习班并没有学习,而是天天受批判,挨斗,挨骂,挨打。
不过我的情况有点例外,一是他们认为我是老右派,"死老虎",没有多少油水了,只是在斗资本家和现行反革命时,叫我站在一旁"陪斗"。二是我反右以来这些年当贱民的经历,已经使我对付这些事非常有经验了。我装得极其老实,绝不刺激他们斗争的兴趣,这就得掌握住火候,不能太殷勤、太积极、太主动,也不能太淡漠、太被动、太不以为然;既要摆出一种"有压力"的佯子,又不能叫人"破鼓乱人捶",这分寸把握得比演戏还难。那些年在gg农场练出来的本事,在这儿全用上了。我像个熟练的大厨师,把自己放在锅里炒,不能"生"也不能"糊"。我还有两个优势,一是我有文化,会写毛笔字,凡是街道居民委员会的大小标语都由我来写;二是我有辆破自行车,可以供红卫兵们随便使用,骑坏了,我修好,他们再骑。你别笑,那时候只要叫我干事,我就感恩不尽了,可有个巴结他们的机会了。
在学习班中打人非常凶,红卫兵很情绪化,高兴打谁就打谁。大概唯独我没挨过打。我真得感激在gg农场那段贱民的生活!这叫"在苦难中学习对付苦难的本领",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最近我在报上看到,有一位年轻人责问我们这些右派:"你们当时为什么不站出来反抗他们?"我真想对他说,如果现在把你放在老虎笼子里,你恐怕是第一个尿裤的吧!
不去谴责专制者,反而去谴责受难者,这真叫人有点担忧。前两年我不再担心中国再有发生文革的可能,现在不了。样板戏又唱起来了,毛主席又被尊为神了,金光大道的作者也要"讨个公道"了当历史的曲直不分,就有返回来重演一遍的可能。不然,你写这本书干什么?
整个文革期间,我就像个玩具。人家来了兴趣时,也就是搞运动时,拿我耍一耍;玩腻了就丢一边,没人理,也没人管。
六九年,闹着针对苏联的备战,大疏散。街道盾委会要把我遣迭到安徽老家,实际上是看上我家的房子了,他们想要,想分。但我们一家已经在上两辈就离开安徽,老家没根回不去。他们就想个办法,以"干部下放"为借口把我老婆下放到西郊区z村,我算家属随迁。
我有在gg农场干活的底子,干活不吃力;农村搞运动也比较松,我反而惬意多了。常常躺在农场炕上看看闲书,门外有鸡啼猪哼,窗前有鸟叫蝉鸣,虽是粗茶淡饭,更有菜清蔬香,此处岂非桃花源?我不亦陶渊明乎?居然过上一小段田园的生活呢!若能如此,一生也罢。
你说,这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想境界吗?
七三年,又闹着下放干部返城,举家回迁,我因为是"极右"的右派,报户口又好费了一番周折;报上户口,因为没有档案,仍是无业游民。生活依靠爱人,唉,算个什么男人呀,不残不废半辈子靠老婆活着。那些年又折腾得家里一贫如洗。本来家里也是物少书多。六八年十三大柜子的古书被红卫兵抄走,堆在学校地下室里。这些书都是父亲的宝贝,珍本善本自不必说,名贵碑帖不胜枚举。地下室很潮,书多霉烂;而且地下室紧挨着厕所,古书纸软,学生们上厕所就进来撕一叠当手纸用。书全毁了!什么"有辱斯文"?要是有斯文哪来的文革。斯文是什么?是五千年文明吗?你怎么不想想,一个五千年文明的国家,为什么下了文革这么一个野蛮又荒唐的蛋来?
文革结束前的日子最难熬,那感觉真像文革没完没了要进行下去一样,不是说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最长的么?
当时邓小平复出,政协开始恢复了一点文史方面的工作。政协知道我的情况,就叫我去帮忙,查资料,抄抄写写,跑跑腿,送个信儿,一个月给二十块钱,总算做点有报酬的事了,心里美滋滋。一夭,骑车给人送信,看到新华书店的牌子,忽然想到了一九四九年上海三联书店招人,三四千人报考,我考了第一名。而且因为工作优秀被调到北京三联的总店;后来搞三反五反时,燕京大学的老教师都被反掉了,我被三联书店推荐去燕京大学教书。那时只有二十六岁呀!谁年轻时不是踌躇满志,胸怀远大。但后来有的才浅力薄,停住了;有的自甘堕落,放弃了;可是我我不正是兴冲冲干着自己的事业么,到底为什么被打翻下来?虽说反右是灾难,但别人或是好提意见,祸从口出;或是积极参预,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讨苦吃;可是我我根本没有沾一点边呀,一张大字报没贴,一句批评的话没说,究竟是谁一把揪住我,把我扔进井里,又丢下一块石头,再盖上盖儿,把我搞得这么惨,也把我爱人搞得这么惨,我却一直给蒙在鼓里。想着想着,我再骑不动车了,把车靠在道边,坐下来,捂着脸呜呜哭了。
你是明白人,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我想这可能是我悲剧的根由,但我怕自己太主观,任凭自己的想象,弄不好冤枉人家,所以一直闷在肚子里。今天请你替我分析分析、替我判定一下可以吧,我说得简单明白些——
当年我们戏校校长是甲,兼任文化局党组成员,文化局长是a作家,兼任文化局党组副书记,他俩有矛盾。甲校长有才气,说话尖锐苛刻,a作家怵甲校长,更担心这个强有力的对手与他争权,便借着反右一下把甲校长置于死地。为了加大打击力度,就把他和我以及另一位副校长硬捏成一个反党集团。我一点右派言论也没有,又整不出什么东西来,便把我在艺术方面的意见当做反党材料,而且为了彻底打垮甲校长,叫他永不得翻身,才对我落井投石,增加一个"极右"的罪名你别只看着我,我这分析对不对?你说呀,要不你点点头或摇摇头也行唉!其实你点头或摇头能管什么用,事情又不能更改,二十二年的辛酸苦辣全过去了,今年我都过七十岁了
有时我希望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死也死个明明白白,只要知道自己被谁下的这一刀就行了;可有时,我又非常害怕真相大白,如果真是像我猜想的这佯,我不成为人家权力斗争一个可怜的牺牲品吗?人只有一辈子,我这辈子岂不是人家打架时随手抛在臭水坑里的一个石子儿?凭什么我这么惨?想到这里,我真想再一次自杀!一九七九年,唉,我怎么又提到七九年了?完全说乱了。
那时我正忙着为自己落实政策的事,在路上正巧碰到a作家,别看a作家在反右时不可一世,到了文革也是家破人亡。患病生残,正拄着拐杖在路边晒太阳。他见了我,抬手招呼我。我停下自行车过去。我们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他全无当年的神采,已然是一个衰弱无助的老年人。
他问我:"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说我正在办落实政策。
他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摇摇头,心想他现在也是需要帮助的吧。
他沉吟一下,忽然非常诚恳地对我说:"我对不起你。"
我又摇摇头说:"这都是过去的事,您也别记着了。"我告别要走。
他又叫住我,更诚恳他说:"我非常非常地对不起你。"
这叫我说什么呢?
前不久,b作家也托人带信给我,说他不好意思见我,但他要对我说声:"对不起!"带信的人说,b作家还强调他是十分郑重的。
说实话,当我听到这诚恳的、发自心底的道歉时,我心头一热,真有点感动。搞艺术的人嘛!总是这样爱感动和让感动所蒙蔽,可是等我静下来,看着我那年近八十、饱经磨难、早已熬白了头发的爱人,就忽然想气冲冲地对他们说:
"你们这一句-对不起-,就能了结我们这二十二年吗?"
换句话说:"我们这二十二年的苦难,难道就是为了你们这一句-对不起-吗?"
上帝从来没说忏悔可以洗清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