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从口袋掏出一张证明信,打开,还用手指"嗒嗒"弹落里边夹着的烟末子,送给我,又掏出一个红塑料皮工作证给我。一看,确实是新疆乌鲁木齐市的,一个叫"红卫印刷厂"的单位工作,证明信上说是来买圆盘印刷机。工作证上还有他的照片,盖过钢印。照片就是他本人,不仅没有任何破绽,还叫人心里踏实了。我们几个把他的工作证和证明信都传着看了,这下不但没有任何疑问,也没话可说,有点犯傻。他却说了:
"咱们素不相识,我的话信不信由你们。可还得说一句,我和这姑娘也素不相识,她的话我都信了。我可不是硬要把她带定。我是在这儿等车,看她坐在旁边哭,哭得挺可怜,我以为她缺钱,要帮她,谁知她一说,是在生产队受气跑出来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对不?我挺同情她。我家在北京,住在西直门草打厂117号。爹娘和一个姐姐现在还住在那儿。我是十年前支边到新疆去的。原先干车工,厂里看我能干,能跑能颠,叫我出来干业务采购这行,吃苦受累呗。我一直没结婚。你们不知新疆那鬼地方,内地的女人大都是男人带去的,单身女人也不愿嫁当地人,都想法嫁到内地,好回内地呗。当地的女人跟咱习惯和不来。我在内地找不到媳妇,谁都明白,嫁给我就等于充军了。条件再差的,瘸的、瞎的、有毛病的也不肯。我就一直没结婚。可你们别以为我非有老婆不行,光棍也有光棍的自由,各有各的乐儿,我也习惯单身生活。要不是碰见这姑娘,我根本没打算结婚。当时我看她怪可怜,无亲无故,生一个想法,带她回去。可我总不能不沾亲不带故带一个姑娘回去,算哪门子事?我说是我妹妹行吗?单位人会说,你哪辈子的妹妹呀,怎么以前填表从来没这个人呀,是吧。我又不忍心看她这样,就说你要嫁我,我管你。说实在的,她一没户口,二没粮食,跑到哪儿也没法活。我还好,跑这些年业务,地面上关系都熟,再说那边也没这边严。起个户口,弄个口粮,不成问题。我说这些你放心,我要你就对得起你,我今年三十六、七了,她说她才二十,差着不小呢。我这么大人了,也不会欺侮这个小姑娘。我这么好心待她,她将来也不会对不起我。对吧!她说她得找个人问问去,就找到你们了。你们几位看,这事合适不合适,要是合适我们就走。反正再过半个小时火车就来了。要是不合适就算,我走我的。反正我对得起自己良心了。我才刚说过,我不是非结婚不行,就是同情她。说老实话,我也是看这个姑娘是个老实人。娶了她也算是福气吧,我一口气把心里话全掏出来了。成不成你们说,她既然信得过你们几位,我也信得过你们几位。我没话了,你们说吧!"
复员军人和那几个都看我,等我说,大概他们听了这些通情达理的话,也无话可说了。我说什么呢?我反来复去把那工作证和证明信看了又看,愈看愈投话说。当然,从形象上看,他们绝对不是一对,完全不合套。一个文气的、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少女,一个是老练甚至有点油滑的业务员。年龄几乎差着一代。可是如果我说不合适,这男人走了,这姑娘又该怎么办?我们几个不多会儿也要各奔东西,她一个人没吃没喝没有住处,留在这里,还不如一只小猫。难道我们中间有谁可以把她带回去?吃喝先不说,谁家都是一间屋于半间炕,住在哪儿,户口又怎么办。没户口不就是窝藏黑人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好问那女孩:"你觉得怎么样?"她一直低着头,不言语。我想,是啊,她找我,不就是叫我拿主意吗?我只好对这业务员说:
"如果她本人真愿意,要是真跟了你,你无论如何也得疼她。你想想,她一个女孩子,没父没母投亲人,那么老远跟你去了,一下子几千里地以外,你要是要是对不起她,她找谁去?"
这业务员马上伸出一只手拦住我说:"您可别这么说,您说您同情她,我更同情她。您同情她只是嘴头上同情,我得带回去养着她。要不您带她走,您要能把她带走,我佩服您。怎么样,不成吧。我可不是跟您呛火,是说您甭拿咱好心当别的。您想想,我给她买一张车票回去得花多少钱?到我们那儿也不能马上工作,她这身子骨我看只能料理家务。我得管她吃穿。当然我认头,她是我老婆了,我的人,我不疼谁疼?我把她弄回去,欺侮她,整天惹气,我撑的?我放着光棍一身轻的日子不过,找别扭?咱再把话说远点,我已经快四十的人了,还指她生儿育女,还得一块过一辈子呢。尤其在那么老远那鬼地方,只有亲的热才是自己的,您说对吧。"
他说得眼珠直冒光,好像犯火气了。我给他说得闷住口。不单没话,一个字儿也没有了。旁边那复员军人把话接过去对业务员说:
"叹,我说,这同志劝你,也是为你好。虽然这始娘跟你,是你的人,可你们俩不是还没说定吗?我们不认识她,也不认识你,为什么管这事,是看这始娘可怜。你要是明白人,就懂得我们这些话不仅为这始娘好,也是为你好。对吧!"
这业务员不大情愿地点点头,他还有点气哼哼,好像我们冤狂了好人。旁边那几位也连劝带说,那业务员站起身说:"那我谢谢你们几位了。你们看这事怎么办?"眼瞅着我。
我问那姑娘:"你说这么行吗?"
那始娘一直低着头。听完我的话,轻轻点了一下头。还直怔怔站着,好像不知该怎么做。
业务员对她说:"要是说定了,咱就得走了,还得补一张车票去,再晚怕没票了。"
那姑娘头还是没抬,对我说声:"我总记住您。"转身跟着业务员去了。这句话可有点撕我的心。我忽然灵机一动,拿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叫住她,跑上去说:"这是我的地址姓名,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写信给我。"她接过纸条就哭了,哭着就走了。我一直站着看他们走远。这姑娘一直跟那业务员保持两三尺远的距离,中间空的那块地方,是远处的车站。两个气质经历各个方面完全无关的人,就这么走到一起去了。她和他保持这个距离,不愿和他挨近,大概出于一个少女的自尊,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心理,就琢磨不透了。我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事过之后,一直没有收到这女孩子的来信,我想她肯定在遥远的边疆生活或生存了。也许在操持家务,也许已经生儿育女。但愿那个其貌不扬的业务员心地还好,能在这艰难世事中给她一点点温暖。不知为什么,偶然这女孩子的身影在我眼前闪过时,我总带着一点担心,一点不安,好像还有一点点内疚似的。
七五年秋天我去北京出差。忽然想起那姑娘,很想知道她的情况,想到那新疆业务员在北京家的地址,是西直门内草打厂l17号。我去了,找到草打厂,非常奇怪,那儿根本没有l17号,我以为我记错了。再找17号和77号,都不对。我就找到居委会,问一个街道代表老大娘,她说这儿从来没有这家人,也没人去新疆支边,根本没这个人,我再往深问,她起了疑心,反而问我姓氏名谁,找这人干什么,还向我要工作证看。那时到处都搞阶级斗争,好像到处都有阶级敌人。我要是再追下去,她就会把我带到派出所去的。我只好应付一下去了。
走出草打厂我才意识到,我受了那所谓的新疆业务员骗了,那姑娘也受骗了。我竟全傻了。已经事隔一年,那姑娘可能被卖,可能受到更悲惨的命运,甚至可能不在人世。我就深深的后悔起来,如果当初我制止,那姑娘即便被迫无奈回到生产队,也不会落到这处境。都是因为我!在人家把命运压在自己手上时,自己却轻易的处置了,这究竟不是一个人问路问道呀,可是我又想,如果当时不那么办,又该怎么办。跟着我又觉得这是为自己开脱。我这是没有人性,够不上一个男人。每逢此时,我会自己给自己胸脯来上几拳。
我不想往下说了我现在只想知道这姑娘如今在哪里?
我画过一张画,从泥泞通向远处的阳光。这画是我为这姑娘画的。但愿有一天能把这画送给她。当然这也是用来安慰自己罢了。
***那时,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也是千万个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