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姐姐,你站在他那边还是听我的?神经哎!"
弟弟是个中学老师,做事一直是犹犹豫豫的一个人。他说:"本来国盛今天会回去的,姐夫特意要我不让国盛回家,他说他和你在吵架,怕影响国盛的情绪""你脑壳有毛病罢?"她冲弟弟吼道,"他是个吸毒鬼,你还听他的?"
弟弟反对她和田胜离婚,至少可以说对姐姐想离婚一事表示出冷漠。大年三十晚上,弟弟一家人在她家过年,吃过团圆饭,田胜就被接连几个电话邀去玩了。她和弟弟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但是节目在弟弟看来不是很精彩,于是他就走进书房去看书,那是一本老子注释。她的心也不在荧光屏上,她的心已离开了家,落在不知何处的大力身上。她想同弟弟谈谈,她走进书房问弟弟:"你看什么书?""老子的道德经。"弟弟说,"我以前在增广贤文上看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现在才发现这句话是出自老子之口。""你也看这样的书?""老子是个获得了人生真谛的人,他的人生哲学是教帝王将相如何为人处世,细细地研读就会出味儿。"弟弟一笑道,目光又放到了书页上。她看着弟弟,弟弟从小就喜欢捧着一本书看,还在读小学三年级时他就开始读艳阳天和苦菜花了,四年级时又开始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等等。弟弟一度是渴望当作家的,渴望自己能成为作家。还在大学里他就开始学写小说,晚上常常熬到深更半夜。在他的桌子上有一句孔子的名言,工工整整地写在日历牌上: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她也以为弟弟不定哪一天就会成为一个红遍全国的作家,但是弟弟教了几年书后放弃了作家梦,开始对禅学感兴趣了,现在又在研读老子和庄子。弟弟是个博学的教书匠。她突然认真地对弟弟说:"我想同田胜离婚。"弟弟放下了书,用一双躲在眼镜片后面的三角眼睛瞧着姐姐。她又说:"我从十七岁认识他起,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已经厌烦他透了。我要跟他离婚,我已经想好了。"弟弟将鼻梁上的眼镜框移正,弟弟说:"离婚?离婚对孩子不好。我在中学教了十年书,我太清楚了。凡是表现差的学生都是父母离了婚的,因为父母离了婚,孩子就有理由破罐子破摔。再说,你离了婚,还结婚不?再结婚又有什么意思?"
弟弟就是这种态度,弟弟是个很正统的男人,因为正统,所以他不希望姐姐离婚。他还有点怕田胜,这种怕不是担心田胜伤害他,而是怕田胜毁了她。田胜经常在他面前海天海地,他骨子里已对田胜有敬畏心理了。弟弟毕竟是个凡人,而且还是个事事都替老婆作想的凡人。邓瑛放下电话后就想着这些,她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然后才走到梳妆台前打量自己的脸,左脸上还有三个手指印其中有一个已经不明显了,另外一个手指印也缩短了半公分。看来只好拿这副脸到大力面前去招摇了,她想。她还是化点妆好些,她脸上有疲倦的神色,她要把疲倦的神色除掉。她换了一套三千多元的法国时装,这套衣服穿在身上非常精美,让她显得像一个贵妇人(这是大力的评语)。弟弟来了,开门,然后叫了声"姐",瞧着她。她说:"走吧。"
她出了门,她的奥迪轿车就停在楼下,但车钥匙在田胜手中,她和弟弟走到街上,叫了辆迎面驶来的的士,向大力家奔去。她估计大力现在还没回家,她出门前还打了大力的电话,没人接。她决定到大力家门前等,她想他横竖要回家的,总不可能不回家。弟弟脸上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问她:"这是到哪里去,姐?"
"到你不认识的一个人家里去。"她说。
的士驶到了大力住的那幢旧楼房前,她下车时瞧了眼大力那间房子的窗口,没有亮。她想他还没回来,但她又想也许她在路上的时候他回来了,而且睡觉了。她走进了楼门,向六楼迈去。她急急地上楼,弟弟跟在她后面,她走到了大力的门前,她敲了敲门,咚咚咚。里面没有回答。她又敲了敲,咚咚咚,里面仍没声音。弟弟站在她身后指出说,"不要敲了,屋里没人,姐。"但她又敲了遍,静等着,结果对门的住户拉开了门,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这是一张苦瓜皮样的脸,他望着他们姐弟俩说:"你们找谁?"长着苦瓜皮脸的男人问。
"找大力,"邓瑛说,"请问,您晓得大力到哪里去了吗?"
"不晓得。"苦瓜脸男人说,将门关了。
邓瑛深感自己问了句蠢话,这也是她急疯了的原因。他怎么会知道大力上哪里去了呢?这只能证明她疯了头了。他们下楼,站在坪前的一株樟树下,这时已是十点来钟了。弟弟看了下表,又瞥了眼黑沉沉的天空,天上布满了星星,弟弟说:"回去吧?"
她说:"你回去,我还等一下。"
弟弟当然不会抛下她走人,他陪着姐姐等待这个名叫大力的人出现。他们四处张望,有时候一辆的士驶来,他们就盯着,但走出的士的都不是她所企盼的大力。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走得很慢,但是却在朝前走,快十二点钟了,仍不见大力的身影。弟弟说:"姐,站在这里干等,同宝样的。"
"我说了你先回去,我还等一下。"她说,"他应该就要回来了。"
星星布满了四月里这个夜晚的天空,一轮椭圆的黄色月亮嵌在深蓝的苍穹上,一片青辉投射下来,涂抹在深沉的大地上。大地上飘扬着樟树、桔树、白兰花和泥土混合的气味。直到深夜一点,邓瑛仍没见到大力的影子。弟弟再一次劝她回去,这一次她听了弟弟的劝告,弟弟陪她站了三四个小时,她已经觉得她对弟弟不住了。
姐弟俩回到了弟弟家,弟弟在书房里开了个临时铺,她睡下了。她睡在床上东想西想,三点多钟了,她还是睁着两只毫无睡意的眼睛。她想她的睡眠像脑海里那只鹰一样飞走了,她拿起了她还给弟弟的那本禅海珍言,信手翻开一页,想用阅读来分分自己那专注的心,她读到下面这段文字:道吾和尚带弟子渐源,往某丧家吊唁。渐源敲敲棺材,问道吾:"师父,里面的人是生还是死?"
"不能说是生,也不能说是死。"
"为什么不能说?"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生的时候,没有死,生就是一切;死的时候,没有生,死的现状就是死者的一切。言生又言死,执著于二端,绝非禅家所为。生时忠于生,努力寻找灵性,感悟灵性,就会感悟生的意义,死的自然。
她若有所获地打个哈欠,又读到这样一段文字:云门和尚一次为门下僧人讲道,他说:"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大光明,如果你想找到这个光明体,你不可能找到,你只感到不但没有光明,反而一团漆黑。"我的大光明在哪里呢?她把书合上问自己,我现在感到我的面前是一团漆黑,光明被黑夜包裹了。光明又是什么呢?我的脑壳是晕的,我的脑壳无法想问题了。她起床,走到客厅里接了大力家的电话号码,通了,仍没人接。她再次垂头丧气地回到铺上,又睡了很一气才进入迷糊状态。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她在窗前的一片黑八哥的叫声中醒了,她的儿子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红的。儿子说:"妈妈,你的眼睛是红的。"
她说:"妈妈没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