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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信康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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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不要有差错。”说着,家康转回目光,盯着半藏“监督切腹的任务,我已经吩咐给天方山城了。”

    尽管如此,半藏还是想推辞,家康心头火起。“你就如此讨厌这个差使?”

    在家康步步紧逼之下,半藏只好答应下来。可是,没想到,信康居然先提出来让他担任介错,他羞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怎么样,肯帮我吗?”

    “可可以,只是我恐怕不能胜任,这么重大的仪式”

    信康道:“忠世,信康心意已决。你把届时的一应准备好。”

    忠世依然背对着信康,低声说了一个“是”字,却连动都没动。

    此时,半藏突然觉得不安。就这样让少主切腹,恐怕不妥吧?家康大人知道他可能砍不下信康的头,就故意把涩河四郎右卫门逃跑之事告诉他,这是在警告。

    “少主!”半藏突然大喊一声,又回过头来瞪着忠世“你你,现在还有没有话要对少主说,若有”

    “没有!”信康严厉地打断他,开始脱衣服。决心已下,连内衣都已是白色的了,可是,那白色并不是人临死时穿的纯白。“好了,别磨蹭了。别让我太受苦了,天方山城,你来验尸。”说着,信康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轻轻地握在手里。

    烛光下,刀刃放着夺目的寒光,而刀背则映着红色的温暖烛光。被吩咐作好准备的忠世、半藏和山城都忘记了呼吸,一动也不动。所有的人像被不安之箭射中了靶心,手足无措。在这样的静寂中,蟋蟀那孤寂的声音又一次在信康的心底响起。

    母亲、妻子、孩子和父亲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信康的眼前闪现。“好了。不要再准备了——半藏。”

    “在,在。”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给父亲捎一句话?”

    “”“我信康可以对天地神明发誓,我内心毫无愧疚。”

    “少主!”

    “不现在说可能不大合适信康的清白,父亲也应是知道的。算了,这个就不要对父亲说了。半藏,你只告诉父亲,说信康从容地切腹,毫无怨言,也无泪水,平静地死了就是。”

    “少主!”

    “拜托!”说罢,信康把离刀尖四五寸的地方用衣袖裹住,将刀攥在手里。

    “二十一年的人生,虽然让不少人受过苦。可是,现在我丝毫无悔。月亮似乎越来越明亮、洁白了。忠世,让你受累了。代我向忠邻问好。就这样吧!”

    只听“噗”的一声,尖刀已刺进信康的左腹。

    “少主!”

    一切都结束了!半藏已经心疼得红了眼。为了让不幸的少主少受一点痛苦,受武士本能的驱使,他一把抓起长刀,一个箭步转到信康的身后。

    “少主!服部半藏正成遵照您的嘱托,给您介错了,请原谅在下。”

    “扑哧”一声,血柱溅到了窗户上,信康的头颅只留下咽喉部的一点薄皮与身体相连,骨碌一下耷拉在身前,躯体则弯曲着倒下。

    月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只在窗户的底部留下一条亮白的光带。黑暗中弥漫着鲜血的腥味。

    半藏放下血淋淋的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痴呆了一般。天方山城则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地盘腿而坐,有如一尊石像。忠世依然背对着他们,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过了一会儿,服部半藏发出一声怪叫,一刀把烛台斩成两半,发疯似的践踏着砍飞的烛火,把刀扔到一边,放声大哭。

    最先抚到尸身的是天方山城,他对着尸身深施一礼,然后把头颅从躯体上割下来,匆匆忙忙地包到衣服里。这时,忠世也从储室拿来衣服,冲信康的遗体奔了过来。一切都已似结束。近乎虚脱的感情和像狂风般袭来的不安侵扰着三个人的心。

    忠世的儿子忠邻急急忙忙赶来时,三人还在苦苦地沉思。忠邻一眼就看见了榻榻米上的血泊,和窗户上的斑斑血迹。

    “混账唉!”也不知是在骂谁叹谁,忠邻啜泣起来。“这样就解脱了吗这样在这个世上,在这么多的老臣当中,到底有谁豁出老命为您求情?明明知道失矩却不敢进谏,这样的人,才是谄媚的小人!就是这些谄媚小人砍掉了少主的头颅,这是什么世道啊?”

    “忠邻,住口!”忠世呵斥了他一句,声音却显得苍白无力。他和酒井忠次在信长花言巧语的哄骗之下,无意中在安土发泄出的轻率话语,现在又回响在耳畔,开始毫不留情地折磨他。

    “到底是谁做的介错,为何不再问问少主是否改变初衷,是谁?”

    “忠邻,你饶了我吧。是我不愿少主长时受苦,是我做的介错,是我半藏。”半藏慌忙坐了起来,伏倒在忠邻面前,天方山城慌忙阻止:“不,不是服部。服部只顾哭泣,动不了手,是我天方山城道纲给少主介错了。忠邻,现在道纲已经厌倦了做武士,为了赎罪,我愿意抛弃家庭,辞去官职”

    “你要抛家舍业去赎罪?”

    “是的,我从接受这个差使起,就已决心要去高野山出家为僧大久保大人,服部大人,我要出家,为少主祈祷”

    山城刚说到这里,忠邻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嗖地站了起来,一把推开外间的窗户。“喂,这不是于初吗?众位,侍童吉良于初也切腹了。”

    听到忠邻的话,大家都不禁站了起来。忠邻悄悄地端过油灯。“怎么,你也跟着去?”

    信康切腹,还是少年的于初一定受不了这个打击。

    “怎么你,你也”不知什么时候,后面的三人也都来到了窗户边。众人表情麻木,不知该不该为于初祈祷。“于初,你痛苦呜?我给你介错吧。你是个有福之人能够一直跟在少主的身边。”忠邻一边小声地念叨着,一边轻轻地取出刀来。

    信康的自尽再次给人带来强烈的震撼。谣言不断,再加上以讹传讹,在冈崎,咒骂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杀害少主的就是酒井和大久保。这两个人向信长进了谗言,才使少主招来杀身之祸。”

    “不,不仅如此。主公相信大久保必会悔恨前非,前去搭救少主,才把少主转移到了二俣,可是”

    “说的是。父子情深,理应如此。可是,他却连救都不救,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杀死,真是大不忠者。”

    “那么,少主的遗体究竟是如何处置的?”

    “在二俣城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草草埋了。还听说有人从冈崎前去盗取首级。这样有名的大将不会再出第二个了,所以就在若宫八幡的附近建了首冢,不久,就听说有人悄悄地当作神灵来祭祀了。”

    这么说来,信康死后,除了在二俣城埋葬遗体外,似乎在冈崎也建造了首冢,后来又有传言说,信康的遗发被送到了德姬的身边。传说德姬悄悄地派神原七郎右卫门的妹妹到二俣城取回信康的遗发,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神原七郎右卫门清政也抛弃了家业,一家老小全部搬到了康政的宅院蛰居起来。

    总之,都是一些让人为信康叹息的传说。随着这些传言的扩散,又有人说,在城下好多地方都看见过筑山夫人的幽灵。

    天方山城处理完信康的遗体后,就隐居在了高野山,再也没有回到滨松。最后,不得不由服部半藏一人向家康报告事情的全部经过。

    在半藏回来之前,家康早已知道了信康自杀的消息。

    “服部半藏大人回来了。”井伊万千代前来报告。

    “好,把他叫过来,你们暂且回避一下。”说完,家康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算了算了,大家不用退下去了,都待在这里吧。”他使劲地点点头,等着半藏的到来。

    秋霖不断,院子前面湿漉漉的地上,落满了金灿灿的木犀花。

    服部半藏阴显消瘦了一圈。两只大眼睛格外突出,非常吓人,让人简直不敢正视,满脸的络腮胡子,眼睛里也留下了一块块黑斑,正如他的绰号“鬼半藏”

    “半藏啊,辛苦了!”

    听到家康的问候,半藏如释重负地坐在了窗边。“主公,半藏不辛苦,让半藏也切腹吧!”

    家康装作没有听见。“信康切腹的情况如何?没有出乱子吧?”他也在努力抑制着悲痛,轻轻地整理了一下扶几。

    满座的人鸦雀无声。本多平八郎忠胜耸起肩膀,看看半藏,又望望家康。神原小平太康政的目光则一刻也没有离开半藏的眼睛。

    “请主公赐我切腹。”半藏又重复了一遍“我竟然不解主公的初衷,没有完成主公再三嘱托的任务就回来了。如果不答应在下切腹,我就不说一句。”

    “半藏!”家康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要乱嚷。你好好回答我的问话。你去的时候,三郎正在做什么?”

    “少主已经下了切腹的决心,以我的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能撼动少主。”

    “忠世什么也没有说吗?”

    “是的。少主对忠邻说,万一落到敌人的手里,就无法再向后人证明他的清白了”

    家康突然扭过脸去,大大地点点头。一合上眼睛,信康那全神贯注思索的样子,就一幕幕闪现在眼前。一个铁血男儿!“哦,向后世的人展示清白”

    “少主最后说,他对天地神明发誓,没有一点儿愧疚。他还再三嘱托,要我一定把这话转告您,后来又说不必了。”

    “不必了?什么意思?”

    “他说您非常清楚他的心,所以,只告诉您,说他从容地切腹就行了少主重新嘱咐了我一遍。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少主会立刻切腹,一不留神,少主突然从左下腹向右横着切了一刀”半藏嘴都歪了,一个劲地呜咽“所有的事都已经结束了。我想,不能再让少主受苦了,于是把心一横来为少主介错。”

    家康仍然背过脸去。“遗体是怎么处置的?”

    “和大久保父子商量之后,埋在了城外,悄悄地供奉着。主公,无论如何,是我亲手砍掉了主公嫡子的头颅,请一定赐我切腹!”

    “不!”家康斥责道:“你也跟亲吉一样,仅仅矢去一个三郎,就已让我够伤心的了,何况还失去了山城,如再失去你,那会让我伤心成怎样?你难道也不解我的心境?如果允许你切腹,那么,亲吉的要求也必得答应。你让我怎么办?好了,莫要再说了。平八、小平太,把半藏带下去,好好地看着,这家伙有点儿疯了。”

    “主公,半藏”半藏还想喊叫,本多忠胜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起来,起来!”他绷着脸,抓住半藏的右胳膊把他带了出去。

    服部半藏被架出去之后,井伊万千代悄悄示意下人们都退出去。他心疼家康,想让家康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家康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望着院子里的雨脚发愣。

    筑山夫人死了,信康也死了,自己从八岁到十九岁,在骏府度过的大半生的影像,也像泡沫一样消逝了。

    把筑山夫人濑名姬嫁给家康的今川义元离开了这个世界,曾经热切地希望自己成为乘龙快婿的岳父关口刑部亲永,也为义元之子氏真所迫,切腹自杀。氏真现在到底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听传闻说,他正在京城为杀父仇人信长踢蹴鞠

    一直欺负家康的信玄也已不在世了。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变成了织田一家的绚烂春天。连信康也沾染了一缕余风

    想着想着,家康觉得全身无力,什么都不愿意做了。“三郎”他不停地念叨“让父亲哭个够吧,可怜的孩子。”然而,眼泪一时又流不出来。

    在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严厉地责问自己:这样做可以吗?妻子和儿子都被杀死了,难道就这样一直屈服于信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自己被悬崖挡住去路,如果不继续努力往上爬,就一定会滚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家康下意识地使劲抓住扶几,屏息凝神——一定要爬过这个悬崖让你看看这是对死去的信康的唯一安慰。

    “三郎!”家康又念叨起来“你告诉父亲,你还有什么遗憾,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告诉父亲!”

    念叨着,他又看见信康从大滨溜了回来,悄悄地伏在狂风暴雨中“我的确是太看重武功了身边缺乏善解人意、能够和众将巧妙周旋的家臣。日后一定要引以为戒。”

    家康麾下的确聚集了一帮好汉,可是个个生性木讷,思想单纯,性情急躁,容易被别人利用。这次如果酒井忠次和大久保忠世稍微耍一点儿手腕的话,也不至于酿成今天的惨剧。“如果处分了信康,抑制东面的力量就会相应削弱一半。如果自己对信长更强硬些,信长也可能不会坚持到底。”

    不知不觉,雨中的一切慢慢地暗了下来,夜幕降临了。

    家康依然两手紧紧地抓着扶几,一动不动,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有人准备烛台的动静。整座城都耷拉着,有气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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