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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战外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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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川家康送走大谷吉继,立即着手准备进京。

    丰臣秀吉已下定决心。北条氏向世人夸示,并故意让秀吉看到自己的战备,因此,对于北条氏的一切,家康和秀吉都已了然于胸。

    北条氏规乃伊豆韭山城的总大将,狮子滨城的总大将为大石直久,安良里城则由梶(wěi)原景宗和三浦茂信驻守,负责田子城的为山本常任,下田城则是由清水康英、江户摄津守朝忠和清水同心的高桥丹波守驻守。在箱根和三岛之间新建的山中城,由老臣松田尾张守宪秀之甥康长任城主;玉绳城城主北条氏胜,旗下有间宫康俊、朝仓景澄、宇津木兵库助等人,防备敌人从此处展开正面进攻。氏政之弟佐野氏忠驻于是柄城,江户城代远山景政则于新庄城防止敌人从西北来袭。在西边的宫城野、底仓等地,防守亦甚严密,后方的八王子城、武藏的忍城和岩规城正在日以继夜地修筑工事。因此,此战一旦开打,必定造成比征伐九州还大的伤亡。

    北条方士气高涨。就连年轻的农夫和商家都拿着竹枪。在他们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一战得胜,我等皆为武士了!”

    但是,家康仍然忧心忡忡。他太明白秀吉的战法了。秀吉定会率领大军,和北条氏长期对峙。问题是,家康担心秀吉会任命他为进攻小田原的先锋,把责任转嫁给他。“德川的军队在干什么?连一个小田原都打不下来!”在战时,若对德川氏产生这样的评价,天下大名势必对家康的力量产生怀疑。若秀吉硬要给家康更换领地,这种说法会成为致命的借口,立刻会打破他们二人之间的势力均衡。“又没建立什么了不起的功勋,把关八州封给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家康大致了解了北条军的布阵后,就着猎装去了滨松,在那里和重臣们一起商议。同秀吉一样,家康也已下定了决心。虽然他可以直接下令,但势必难以消除家臣的不满。这次议事不过是形式,实际上都是家康的意思。召集起来的家臣有井伊直政、酒井忠世、神原康政、本多正信、本多作左卫门、大久保忠邻、内藤正成、青山藤七郎,以及从甲州赶来的鸟居元忠。

    “关白催促我务必要在十二月上旬进京。听说上次进攻中国和九州,各位大名都把夫人送去为质,我也得把秀忠送去京都。大家说说各自的见解。”家康面无表情,低声说着这些。

    “我听说主公亲口拒绝把秀忠公子送去为质。”最先开口的乃神原康政“连使者也没说一定要把秀忠公子送去,还有此必要吗?”

    已过辰时。窗户纸上映出已经落叶的古梅树影子,如画。家康苦涩地摇了摇头“康政,那样不行。”

    “但是,关白的态度并不强硬。”

    “我说错开我和秀忠进京的时间,并非不送秀忠进京。这么说,是为了让人明白我们也有自己的安排和考虑。”

    “但是”

    “好了,听好,已经决意要打了,也决定了做他们的盟友,就不必再故意让人不满,倒不如高高兴兴前去,这样我们方有更多余裕。”家康看了一眼如石头般沉默地盯着席子的作左卫门“作左,我虽要进京,但很快就回来。现在就得准备秀忠进京。派井伊直政、酒井忠世、内藤正成、青山藤七郎四人同去。这样合适吗?”

    作左卫门闻若未闻,纹丝不动。家康苦笑一下,把视线转向了大久保忠邻“只要我们把秀忠送过去,关白就不会起疑心。这样,既能保全德川氏的面子,事情了结后也不会留下隔阂。大家抓紧准备吧。”

    “是。”内藤正成和酒井忠世齐声回答,直政和藤七郎却不应声。

    “听好,这次的战争,最关键处就是不要让关白起疑心。这是持久战争,在这期间要熟悉地形。还要注意,不要让关白令我们为主力。”

    作左卫门突然冷笑了两声。他的嘲笑已经成了习惯,且不分场合。

    “作左,你有何异议?”

    “就算我有异议,主公也听不进去。”

    “你说什么?”

    “这根本就不算是商议。只是主公一人在下命令。说是商议,简直是骗人。”

    “我说过,你要是有意见,就尽管提。”

    “在下有很大的意见。我一直在默默听主公说话。无论秀吉那猴子提出怎样的无理要求,主公都会接受。主公就去侍奉秀吉好了!您会说那是忠义。在下说得不对吗?”

    “这就是你的见解?”

    “不敢。只是在为主公的话作补充。各位,都听好。我们主公不知什么时候被秀吉吓破了胆,已经没了骨气。因此,无论什么事都是秀吉第一,只会对秀吉点头哈腰。我就说这么多。”

    家康不禁长叹了一声。看样子,本多作左卫门真是老了。他曾经被称为鬼作左,在德川氏极有威信,现在却只是一个顽固不化、事事作对的怪人。这样的老臣,不只作左一个。今日没让其前来的酒井左卫门督忠次,也是一样。他娶了家康的姑母为妻,比作左还傲慢。作左还只是毫不留情地讽刺几句,忠次却敢斥责德川氏任何一人。家康只好命他隐居。比较起来,作左还是一个有见识、有想法、能有所建树的人。家康因此才让他同席,但他似已不合时宜了。

    “哈哈哈,你还是敢于直陈。其实你倒也没有说错,只是我并未丢了骨气,我是为百姓着想,才下这样的命令。今日之事,就这样定了!众位还有什么事,尽可以讲。”

    作左又冷笑了,但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心道:我明白主公的想法,不用说什么了。他虽还想讽刺一番,但考虑到家康态度强硬实无必要开口。这次议事,正如作左所言,完全是按照家康的想法进行的。虽然有人提出异议,家康总是将其压倒,固执己见。他决定于十二月初七出发,十日抵达京都,在那里和秀吉商议,并通过茶屋四郎次郎向宫里进献黄金十锭,后即刻返回骏府准备战事。这样,秀吉就定会认为秀忠在年内没有进京的必要了,由此可以保全德川氏的颜面。虽然如此,为免秀吉生疑,家康还是安排秀忠在正月初三进京。他强调,征伐北条这样的亲戚,应采取必要的手段。

    作左卫门仍是保持沉默,其他人也无异议。顺利地作出决定后,众人便退下。议事至此,连茶和热水都没有,更别提酒。还未用饭的人都随便吃了些东西,然后各自回去。但作左卫门没有动。不知何时,他已经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老爷子,完事了。起来回去吧。”家康道。

    作左卫门呆呆地环视一眼四周。“主公您刚才说什么?在下最近耳朵有些背,没听清楚。”他状似谄媚、实则嘲讽地说完,坐直了身子。

    “我说已经完事了,你可以退下了。”家康察觉到作左卫门又想说些什么,所以才留下来,但他还是催促道。

    “主公已经说完了?我忘了我想说什么。”

    “忘了就算了吧。你回去歇息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刚才做了个梦。”

    “哦?你做的梦,定是又要顶撞我。”

    “不。我在梦中见到了石川数正。”

    “数正?”

    “那家伙好像劝我退隐,说以我的器量,不适合留在冈崎城,说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不如退隐,给年轻人让路。”

    家康心下一惊:这个老家伙还没有老,他明白我的意思。“哦,为何数正会说那样的话呢?你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约定?”

    “哼,我会和那厮有个屁约定!他便是让主公畏惧秀吉的根源哪。”

    “你为何会梦到他呢,说明你在意他。”

    “主公!”

    “有话就说吧,这里只有我们二人。”

    “请主公允许我归隐吧。连数正都敢跑到我的梦里,对我指手画脚,看来是我归隐的时候了。”

    “嗯”家康突然对作左心生恻隐“你是否还在想大政所在冈崎停留时,你把柴火堆在她住所周围,从而激怒秀吉那事?”

    作左把头撇向一边,但这次他没有冷笑。

    “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人在,我才告诉你:我从心底里感激你啊。秀吉从那以后就明白了三河武士的团结和坚韧,才打消了收买德川家臣的主意。”

    作左扭着脸嘲笑道:“这就是主公要说的话?”

    “这么说,你不是因为此事才请求归隐的?”

    “主公,我鬼作左也是一条汉子!”

    “哦,你突然间返老还童了。”

    “我会考虑秀吉的感受,为了堆柴这件事而归隐?我会这样没骨气?”

    “哦。”

    “应该堆柴时,便去堆柴;应该归隐时,便顺着心意归隐。我不会因为食了俸禄,为了忠义,服从主公无理的命令,失了骨气。主公别小看作左。”他探身执拗地盯着家康,目光逼人。

    家康想转开脸去。作左当面这样说话,真是粗鲁!如此之人,德川氏确已找不出第二个。“作左,你说我小看了你?”

    “不错。”作左难受地喘了一口气“今日真想和主公斗上一斗。”

    “别胡说了。我还没老到认不清你的本性呢。”

    “主公,请您记住,作左对堆柴火胁迫大政所那事,既不后悔,也不害怕!”

    “那事让你如此耿耿于怀?”

    “从出生到现在,作左做事概不后悔。可是主公却不知我为何梦见数正,实太遗憾!”

    “这便是你动怒的原因?”

    “主公!数正自命为家中第一忠臣,自信地去了大坂。这些您都知道?”

    家康吃了一惊,屏住了呼吸。难道作左发现了数正和我的默契?但就算他知了,也不当说出来。

    作左继续道:“数正自以为德川氏除了他,没有能与秀吉抗衡的辩士,他便舍身深入敌阵。哼!只是说得好听罢了。那个软骨头,认为只有自己走的路是真正的武士道。”家康无言。

    “无论数正如何以三寸不烂之舌把秀吉哄得团团转,若德川氏对秀吉有了畏惧之心,又能怎样?最重要的,是无论在敌人面前、敌人中间,还是在故人后方,都不畏惧!畏惧,则会立取灭亡。秀吉很精明,故数正从不让人知道他的苦衷。我告诉他,他若向别人诉苦,我就一辈子看不起他!他已明白我的意思了。现在,数正出现在我的梦里,劝我功成身退,主公却还不能理解,枉我跟您一辈子!太让作左伤心了!”

    家康匆忙把目光转往别处。他终于明白作左的想法了:作左是在担心他对秀吉的态度影响到众人,使得他们畏惧。

    “主公还记得您对我说过些什么吗?您说,您和秀吉握手言和,并不表示您向他屈服,而是要看他能否治理天下,这是顺应天意的仁心既然如此,您对秀吉生了畏惧之心,又怎么能行?”

    “如果我畏惧,是否就表明失职?”家康仍然看着别处。

    “我没这样说!”作左卫门激动得双肩颤抖,高声喊道“仅凭主公一人之力顺应天意就可以?就算您尽心竭力,若您背后的家臣畏惧了,您也不能幸免!主公原本打算帮助秀吉,却反而会被一口吞掉!”

    家康突然低声笑了起来:“老爷子,我明白你担忧之事了。”

    “主公还不明白,一知半解会栽跟头。您不要认为老夫啰嗦。就像今日议事,您多自大自满啊,摆出一副只有您是顺应天命的样子,压制大家。因为您承认秀吉的至高无上,才不愿听到异议。主公这种态度,会让大家都畏惧秀吉,便将大糟久而久之,家臣都会认为,秀吉远在主公之上。家里人并非都和您一样有悟性。您应用他们能理解的话让其明白,为何现在不能与秀吉斗气,不得已与他为友,但是终有一日必须打败他!要击败他,就必须时刻保持戒心,且不露丝毫破绽!最难得的,便在于让大家放心大将就当有大将气概!”

    “老爷子,我明白是我说得太多了,行了吧?”

    “不行!”作左又一次高声反驳道“不过,我再说亦无益。请主公考虑我归隐之事吧,我先退下了。”

    “老家伙真让我吃惊。”

    “老家伙不想这样。只有让秀吉吃惊,才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好,我还要早点回去,与数正梦中相会去。”说罢,作左卫门板着脸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走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家康立即站起身。把作左从冈崎叫到骏府来,果然没错。正如他所说,如果家臣畏惧秀吉,自己对秀吉的良苦用心还有什么指望?家康遂开始考虑当让谁来做冈崎的城代。

    在走廊,本多作左卫门碰到了大久保彦左卫门。

    “老先生,你刚才的声音还真是大哪。”

    “平助,你也听到了?”

    “那么大的声音,就算耳朵不灵光,也听得到。”彦左卫门压低了声音道“但是,我不想让别人听到,就一直在外把风。再怎么说,主公他也是权大纳言。主公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可不能让年轻人看到。”

    “平助,我想在你家住一晚。”

    “当然好。”

    “你去换了当值的,再带我过去。准备点临睡前喝的酒就是了。”彦左卫门让作左在廊下等着,自己奔了出去,很快便笑呵呵回来了。

    “酒已备好,可没有下酒菜。”

    “没关系,我有事相托。”

    “哦?请讲。”

    “最近骏府的风气,是不是有些散漫了?”

    “只要有我大久保在,就不会。”

    “还真能说大话。”

    “比起您,还是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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