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之后,德川家康下令要在百日内处理好战后事宜,但诸事完结,比他预想的提前了十日。
元和元年(一六一五)八月初四,晨,家康从京城出发。
同日,于七月十九离开伏见的将军秀忠抵达江户。
松平上总介忠辉紧随父亲离开京城。松平胜隆之父松平大隅守重胜负责指挥越后军撤退。
大久保长安死后,皆川山城守也被撤职,之后大隅守重胜便作为忠辉家老,居于越后的三条城。
三条在高田以北,与高田城相距甚远,位于伊达与忠辉的领地之间,将二者隔离开来。大隅守重胜之所以选择此地,似正是想暗中监视,但忠辉对此并不介意。
忠辉在大津和大隅守重胜别过,带着不足百人手下,朝骏府而去。从前番事件后,忠辉便再也未见过家康。因为家康从没召见他,他也未想过去看看父亲。在忠辉眼中,父亲原本一代雄主,如今也由于年龄之故变得多牢骚。一旦自己言语稍有不慎,他便会大发雷霆,或是唠唠叨叨,或是泪流满面。忠辉因此认为,只要父亲不派人召见,便不去见父亲,这样也算孝行。现在他之所以将人马托付与大隅守重胜,轻装沿着北海道前往骏府,实是为了见见母亲。
茶阿局一直在照顾家康日常起居。忠辉亦常切切叮嘱:“父亲已经老了。定要好生照顾,莫有闪失。”忠辉想,此行若能与父亲一见,请个安,也是好事。但他觉得,作为孝子,最重要的还是要将年迈的父亲好生托付给母亲。毕竟,父亲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在京城时,伊达政宗多次提起此事:“大御所在世之日无多,万不要拂他心意。不仅是他,在大御所有生之年,你都不可出言顶撞将军。即便有不满,也要憋在心中,不可流露于外。要记得大御所之言:生气乃是人生大敌。”他的意思,是说忠辉现在不可与老人拌嘴,以防给将军留下口实,反正大御所也将不久于人世,且忍耐一些时日。
有些人听了此话,可能感到不快,以为伊达是在等待大御所归西,但忠辉却并无反感,他认为岳父还未放弃让他成为大坂城主之念。
忠辉并未往深处想,在到达名古屋之前,他始终跟在家康后边,与之相隔十里左右。待家康入名古屋城之后,他便走到前边。
八月初十,家康带着义直和赖宣进了名古屋。
要在此歇息两三日吧,这样也好,忠辉心道。但当他看到名古屋城头金光闪闪的黄金虎鲸时,心中为之一震:兄弟们竟然拥有如此气派的城池,我的城池却比这里差了老远。他有些艳羡,亦有些恨意。
事情未能如忠辉所愿,大坂城最终由松平忠明暂管。忠明乃是奥平美作守信昌四男,其母乃家康和筑山夫人所生长女龟姬。虽说大坂城终究会为幕府直辖,但家康却拒绝了儿子之求,将它交与外孙管理。里外一思,总让人有些想不通。
父亲许是觉得,松平忠明年三十三,正值壮年,我却还年轻,不堪大任?忠辉心下也承认,忠明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忠明把原来八十町的百姓移到城内的三道城,把三道城改成一条街市,还疏通了道顿堀、京町堀、江户堀和木津川等主要水路。而且,他还把散布于城外的大小寺院,都集中到天满及上町一带,并丈量土地,整顿街区。他的大张旗鼓和北国高田的开垦荒地有着天壤之别。设若是我,定会招来海外大商船,在此处修建一处大港,堂堂正正和海外交易,可若这般撤回高田城,一生都恐与大坂城无缘了。名古屋城头的黄金虎鲸多少伤了忠辉的心。他思虑道:在父亲心绪好的时候,不知母亲能否替我圆了心愿?
忠辉掉转马头,马不停蹄从热田往鸣海赶去。
从此处到冈崎的每一寸土地,都能勾起家康的无限回忆,但对于忠辉,不过一个陌生之处,阅历的差异隔断了父子情感的沟通。
忠辉比家康早三日抵骏府。到了骏府,他接到一个意外的喜讯:居于高田城的侧室产下一个男婴。他自赶不及回去为孩子举办七日祝福宴会,但来报信的人希望他能给孩子起个名字。
喜讯顿时吹散了忠辉心中的烦闷。他兴致勃勃在信纸上写下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德松”然后举办了热闹的酒席。
第二日,母亲茶阿局来到了忠辉住处。忠辉原本也可到城内去拜访母亲,但依例,仍有诸多不便。松平上总介忠辉乃是大御所之子,作为侧室的茶阿局虽生下了忠辉,但其地位却仍是忠辉的仆役。故,茶阿局虽是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却要说成是向主子问安。
“茶阿局前来向大人问安。”侍童田村吉十郎通报之后,忠辉还未从昨夜的酒意中清醒过来,一边再次命人准备酒宴,一边把母亲请进来。
“母亲,我有儿子了。”不管礼节如何,见面之后,二人仍是亲密的母子。房门大敞,二人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
“听说是个大胖小子,可喜可贺。”茶阿局道。
“母亲,我让使者带回信函,给孩子取名德松丸。”
“那使者是从江户派到高田城的?”
“是,那边要近一些。”
此时,茶阿局突然皱起眉头,她许是想到了江户的五郎八姬还未有身孕。但满心欢喜的忠辉并未想到这些,单是道:“母亲,我们好久不见了。先喝一杯,您身子一向可好?”
茶阿局似有些忧虑,道:“你为何不从大津前往大坂,却故意绕远道,从伊势穿越伊贺的大和路?”
忠辉并不在意,道:“此事乃是父亲的命令。不管孩儿长到多大,父亲还是让人畏惧。”
但家康并没有下达这等命令,松平忠辉的人却都以为乃是家康的命令,听命行事。此中有一个奇怪的误会:伊达家的片仓小十郎,让忠辉信了那乃是依父命行军。
茶阿局之所以这么一问,定是忠辉贻误战机的消息也已传到了骏府。若是往常,她定会再次询问一番,但因今日乃是母子二人好久不见,她只是道:“既是父亲的命令,便无妨。”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不再往下细问,将话题转到了千姬身上。
七月初,千姬沿北海道返回江户,茶阿局至今还不能忘怀楚楚可怜的千姬。
“你于高田城内产下男丁,可喜可贺。但你不知阿千当日伤心的模样,这也难怪,我也是个女人,能够明白她的酸楚。”茶阿局眼中噙泪。
“是啊,定会不快。对于千姬,大坂城乃是她的家。她怕已记不清出嫁前在江户的那些日子了。”
“并非这个原因,而是女人根深蒂固的悲哀。”
“母亲是说她拒绝进食一事?”
“唉,她已心灰意冷了,要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说,她宁愿一死,也要保住”
“肚子里的孩子?”
“是。阿千已经有孕在身,你可能不知道。”
“是啊,我从何得知。”
“许是旅途劳顿,到达骏府的时候,她便突感腹痛。”
“哦。”
“我叫去了医士,日夜看护,但最终还是未能保住她腹中骨肉。”
说到这里,千姬当时痛苦不堪的模样又浮现在茶阿局眼前,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双手合十。
“原来如此,怪不得您会因我的孩子想到阿千呢。”
“是。高田平安产下男丁,阿千却”
“之后怎样了?”
“她都不想活了,说这世上已无甚值得她留恋。”
“哦。”
“只有女人才能明白她当时的心情。在你出生之前,我也曾怀过一个孩子,当时掉了,我便想到过死。”
“哦,原来我当有一个哥哥”
“哎呀,看我说了些什么。当时我从阿千手里夺过怀剑,劝她想开些。可她却说,她每日都会看到秀赖的亡灵愤愤道:绝不能让德川家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
忠辉晃了晃身子,惊讶不已:“母亲,这是真的?”
“是,她怕是太累。但她说,就算是和秀赖赌气,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但却掉了。她如今一心求死,要我莫再阻拦她,还希望在她死后,将她的头发送往伊势的尼寺庆光院,与秀赖的牌位放在一起。”
“真是可怜。这都是因为她念着秀赖。母亲,您帮她实现愿望了?”忠辉此时已有些醉了,突然泪下。
为了让千姬打消寻死念头,茶阿局劝解将近十日,一时自不能从这个话题转移开来,只是叨叨说着。
茶阿局在忠辉府邸待到傍晚才去。两日后,家康便会返回骏府,因此明日一早,她就得忙着准备迎接诸事。
“我们在城内再见吧。”茶阿局刚要起身离去,却又想起了什么,坐下,说起了她听家康所言幼时诸事“听说这一带原叫少将宫,你父亲幼时在这里过活。当时,你父亲还是个无依无靠的人质,被人称为三河野种。但现在,他已为天下公。每当他在城中巡视,便会说些往事。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
这也是茶阿局自己的感慨。先前,茶阿局乃远州铁匠之妻,因丈夫死于非命,她抱着三岁的幼女远赴滨松城,寻到家康,请他为自己伸冤。这就是缘分,家康将她收为侧室,她后生下忠辉,现在忠辉已成了拥有六十万石俸禄的亲藩大名。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命运,才发出如此感慨。
“我想我不必再说,你也应明白,定要孝敬父亲,报答他的恩情。”
忠辉笑着打断了她:“母亲不必挂怀。您就是让我不孝顺,我还偏要做给您看呢。”
“那,我们城内再见吧。”
“孩儿倒是要拜托母亲好生照顾父亲。”
“好,好,我知道。”茶阿局起身离去。但她穿草鞋时,鞋带突然挣断了。这许是有何预兆,但她却未多想,重系了一遍。
忠辉带着几分酒意,目送着母亲“母亲小心慢行。孩儿这样说或有些可笑,此处和骏府城近在咫尺,况且您是坐轿回去,哈哈!”他放声大笑。茶阿局未让忠辉看到自己断开的鞋带,慌忙进了轿子。
之后,忠辉继续喝酒。他几乎不来骏府府邸居住,因此,此处亦无女人。待母亲去后,他便从花街柳巷叫来了一些妓女。“父亲明日便会回来。待见过父亲我就要启程了。今夜不妨一醉方休吧。”
他知还会在城中见到母亲,只备到时婉转向母亲表达心思:“忠辉想再历练一两年,入主大坂,为幕府效力。”他想让母亲先给父亲透露此意,看看父亲作何反应。
就这样,忠辉在骏府心满意足度过了两夜。
“吉十郎,父亲平安抵达骏府了?”到了第三日,忠辉依旧带着几分酒意,问身边的侍童。此一整日,他睡得不多。
“是,已经平安到达,真是可喜可贺。”
“哦,好。明日我就进城向父亲问安。今夜我要好生睡一觉。你们自己可以尽情饮,莫要因些屁事吵了我就是。”他吩咐过后,便昏昏沉沉睡去了。
妓女还留在府中,但因忠辉已沉沉睡去,她们也就懒散下来。院子里一片寂静,听不到小鼓和笛子之音。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周围依旧一片寂静。
忠辉忽觉一股冷冷的夜风吹过,遂朦朦胧胧睁开眼睛。
“小的有事禀报,请大人醒醒。”说话的是吉十郎,他提着一盏昏暗的灯,压低了声音道。
“何事?不是叫你休要吵醒我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才天黑未久,城内有使者求见。”
“城内?是母亲派来的?”
“不,乃是三条城城主之子松平出云守胜隆,奉大御所之命前来求见大人。”
“家老们呢,让他们代我去见见便是。”
“他说必须要面见大人您。他说他乃是大御所派来的使者,让小的定要叫醒您。”
“大御所派来的?”忠辉这才慌忙起身。由于喝了太多,他依然感到头昏脑涨。“好,把他请到厅里,我马上就过去。”忠辉起身之后,伸了个懒腰,速速换上见客的衣杉。
忠辉一边换衣一边寻思:松平胜隆在父亲身边,若让他见到自己一身酒气,回报父亲,怕大事不好。说不定母亲将自己生下男婴的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特意派人祝贺来了。“我儿子也做父亲了啊。”他莫不是要赐我什么东西?
忠辉昏昏沉沉想着还未谋面的儿子,来到了厅里。松平胜隆乃是忠辉家老之子,二人之间毋需客套。
“啊,胜隆,天色已晚,你来这一趟,真是辛苦了。父亲有何事?”他的口气显得很是随意,但仍旧坐在了下座“你说吧,我听着。”
此时,婴儿和父亲的笑脸仍旧浮现在忠辉眼前,正因如此,松平胜隆在烛光下坐正了姿势,要传达家康的旨意之时,忠辉还是昏昏沉沉。
“大御所有令!”松平胜隆一脸严肃道“第一,尔于大坂出征之际,在江州守山一带,不及报告将军,便擅自斩杀将军家臣——长坂血枪之弟六兵卫,可谓僭越之罪。第二,进宫面圣之际,提出各种异议,拒不同行,敢去捕鱼,实乃罪不容赦。第三,身为六十万石之大名,仍不知足,还敢要求加封,实在傲慢无礼。因此,我永不再与你见面。元和元年八月初十。”胜隆朗声读完,正要收起纸卷。忠辉却侧首,一脸迷茫道:“胜隆,这是何意?”
胜隆并不答话,单是默默卷起纸,放在忠辉面前。
“你说什么?第一,随意处置血枪的弟弟,有僭越之罪”
“正是。”
“第二,只顾捕鱼”
“正是。”
“第三是什么,领受着六十万石”
“如此还嫌不够,真是不知好歹。大御所对此大为震怒。”
“哦,我还以为你是前来祝贺的使者,你竟是父亲派来责骂我的?”
“正是。”
“你等等,我不明白。刚才你所言三条,在二条城的时候,我已经向父亲致歉无数,事情已经了结。”忠辉边说边打开书函“永不再与你见面这‘永不见面’是何意?”
“也就是说,此生永不再相见。”
“此生谁和谁?”
“上总介大人和令尊大御所大人。”
“浑蛋!”
“”“父亲永远不再见自己的儿子父亲永远不,是近在眼前的儿子永远见不到父亲”忠辉大声吼着,脸色渐渐变得苍自“胜隆!”“大人先把这书函收起来。我是作为大御所使者而来。”
“哦,是么,你是父亲的使者?好,我把这个收起来,放好了。好了,你说吧,这‘永不见面’到底是何意?”
“在下已回答过了。就是说,大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大御所的意思,是让您马上回到浅草,等候将军发落。”
“哦?这可真有趣!这世上哪有这种惩罚?这必是父亲年迈糊涂,一时兴起。”胜隆一本正经拿起扇子,抵在小腹上。
“你是说,我若不从,你便要切腹?”忠辉道。
胜隆依旧十分沉着,冷静道:“正是。”
“这可愈发有趣了。我从没听说过‘永不见面’这种惩罚,这怎生可能?你竟巴巴跑来告诉我这事。事情原本已然了结,到底是谁再次煽风点火?将军早已回了江户,说不定是义直或者赖宣。两个幼弟与我毫无积怨,这样的话”忠辉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拍膝道“定是忠明在搞鬼:忠明定然是听说我想得到大坂城”
胜隆拿起扇子拍了拍膝盖,打断了忠辉:“这都是大御所的意思。请大人莫要妄自揣测。”
“什么?”
“大人竟说出大御所业已糊涂云云,大人可能不知,大御所今日长泪不止啊。”
“浑蛋!”忠辉拿起茶碗,用力砸向彩绘隔扇“以上这三条,我都已经向父亲解释清楚。贻误战机一事,我决定亲去江户向兄长赔罪。仙台的岳父大人也说,我自己去还不够,他会一起前去。第二条,那是因为父亲的使者来传话时,我已不在营中。那第三条,怕是因为我想得到大坂城。不错,我的确想入主大坂,但这绝非因嫌六十万石太少,而是想借大坂进行海外交易,是为了天下繁昌,因大坂正好占尽天时地利。但,若父亲不准,忠辉不会勉强。可父亲现在说什么‘永不见面’好!现在我就去父亲那里,在他的面前把这书函撕个粉碎,向他讲明一切。”
“”“这样行吗,胜隆。你可别急着切腹,否则会弄脏我家的席子。休要太性急!”
“且等。”
“休要拦我,浑蛋!我听说若儿子犯错,会被逐出家门,但从未听说过‘永不见面’这等惩罚。我可是越后之守,此事要是让外人知晓,我还有何面目见人?”
“请您冷静,上总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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