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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朝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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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三,晨,片桐且元得知丰臣秀赖遗孤国松丸被捕,并将在六条河滩被处死。此时他居于京城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已卧床不起,每日都会吐血。庄右卫门之妻怕他的病体受不了这打击,告诉他时战战兢兢。

    众人都以为,且元离开大坂后,便直接去了新领地大和额安寺养病。且元却以大和乏良医为由,拖着病体,跌跌撞撞来到京城,秘密住进了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

    先前,且元在京都也有一处府邸,但已借给德川家康之子远江中将赖宣。且元的名声在京城并不甚好,人称:“世道愈让人糊涂啊。那个一向被人称为大坂忠臣和脊梁的片桐大人竟得以苟且偷生,还得到了幕府褒奖,一向名声不佳的大野治长却和右府大人自裁了。”且元不仅仅得以保全性命,俸禄还又增了一万八千石,领地散布在山城、大和、河内、和泉诸地,他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世人皆以为,主家已败亡,且元即便出于无奈投了关东,也不应将自己的府邸媚献于赖宣,还领受幕府嘉奖,实在太无节操绝非武士所为。就连松田庄右卫门也有些瞧他不起。松田的妻子也知道丈夫的意思,才故意将国松丸的消息告诉且元。

    “这是何时的事?”且元继续煎药,面不改色问道。

    因为他过于平静,庄右卫门的妻予约略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今日下午,消息已传遍京城。”

    “今日下午?”

    “行刑之地乃是六条河滩,正是二十年前关白丰臣秀次一家被处死的地方,至今还被称为畜生冢。人人都说是因果轮回呢。大人您要去为他送行么?”

    “送行?”

    “是啊,右府大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残忍啊。”

    “是啊,去一趟倒是无妨。但,人必甚多,我这身子恐怕经不起折腾。况且,我还得去取药。”

    庄右卫门的妻子脸上明显露出不满和鄙夷,冷冷道:“那我就独自前去为国松丸公子送行。不管是敌是友,孩子总归无辜。”

    且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药缓缓注入碗中,闻了闻,又吹了吹,缓缓喝下。

    松田庄右卫门家正面三间半,纵深约十二间,宅子不大。且元住在院中一个小屋,足不出户,邻里并不知所住者何人。

    右卫门内心虽瞧不起且元,却从未与人提起,他有自己的盘算:若让人知且元住于家中,大坂的残余势力定然前来。他原本想得到片桐的信赖,借此飞黄腾达,如今看来,一切都已化为泡影。后世有说且元在大和额安寺自杀,也有说乃是病故,由此可见,且元前往京城一事当时并不多为人知。此不多言。

    且元长子孝利代父前往伏见城,侍奉将军秀忠。只有他知道父亲在何处,还派人暗中保护。

    辰时前后,且元戴上斗笠,偷偷出了门,迅速雇了一乘轿子,到了新京极三条后方的誓愿寺门前。誓愿寺乃天正年间为京极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而建。当年松丸夫人无论才智还是美貌,都不逊于淀夫人,深得秀吉公宠爱。

    且元到了寺院山门前,下了轿,直奔塔头所在的护正院。“烦请小师父通报一声。”他声音平静。他在努力控制情绪,他知,自己只要稍一激切,便会吐血,堵塞口鼻。他对门口的年轻和尚说完,取下了斗笠。僧人认得且元,应了一声便急急朝里去了。

    且元弯下身,坐到门前的台阶上,等着。他小声自语道:“还是太着急了。忘了浇庄右卫门家的牵牛花。”

    住持智信和尚出来,拉着且元的手,把他带至客室。且元约略调整一下呼吸。住持道:“大人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大师听说了?”且元提起了国松丸的事。

    “所指何事?”

    “今日国松公子就要被处决。”

    “这”住持倒吸一口气,击掌叫来一个小和尚“所司代大人会放过国松公子一事,你是听谁说的?”

    “弟子是听本阿弥光悦先生所言。”

    住持转向且元,道:“大人可确定?”

    且元缓缓道:“且元有一事要拜托大师,希望大师能安排。”

    住持看了一眼伺候在旁的小和尚,道:“你再去打听。等等,叫个人到六条河滩去看看,便知真伪。”他有些慌乱,又转向且元,道:“老衲虽有所准备,但还是未料到国松公子这么快就要被处决。”

    且元不动声色,单是问道:“当初大师为他取的戒名叫什么?”他声音很低,似乎在吝惜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且元要去高台寺,好久未见到夫人了。我要去拜托她供奉国松公子之灵。还得麻烦大师帮且元确认公子戒名。”

    “老衲马上前去确认。”

    “牌位呢?”

    “已备。”

    “棺木?”

    “亦已备好,外面看只是几块木头,里面却刷了厚厚的土漆,还画了家纹。”

    “多谢。墓址选在何处?”

    “暂时葬于为松丸夫人所建墓旁,待风声过后,再将他移葬到弥陀峰太阁大人墓所。若斯时老衲已不在人世,也会留下遗言,托付后人。”

    是年,松丸夫人病逝于西洞院的京极府。且元见欲将国松丸暂时葬在松丸夫人墓旁,心中略安,道:“请大师将他戒名相告。”他催促着,一刻都不肯浪费。

    “稍等。”住持忙起身,取过一张美浓纸,上有一张小小纸片。

    且元接逍来,毕恭毕敬捧住纸片作了一揖,方念道:“漏西院云山智西童子。”

    “大人认为可合适?”住持问。

    且元并不回话,转道:“为即将安眠于东山的孩子取一西字”他再作一揖,轻轻拭泪“世上并无佛国和净土,梦想着能够东山再起的,不仅仅只有清盛人道。且元寄托于牵牛花的希望,终是破灭了。”

    “牵牛花?”

    “且元现住在庄右卫门家中,在他家院子的一角,种了一株牵牛花。且元曾经想,待牵牛花开,丰臣氏的运气自会唉!”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折起戒名,就要起身,又道“后事已交待给了孝利和为元,死者的供养,就拜托给大师了。”

    “大人自家也须保重。”住持忙伸手相扶。且元只是笑了笑,表示谢意。

    “丰臣血脉并未完全断绝,还有一位小姐。大御所大人赐给且元的”且元话说到一半,笑了笑,止住。他许是想说,正因此念,他才接受了幕府加封。

    出门之前,且元又向住持要了一碗葛汤,以振作精神?

    高台寺中蝉呜凄切,这令且元感到阵阵悲凉,他想起秀吉公归天时所咏辞世诗,也想起了他将要拜访之人命途多舛的一生。

    露落露消我太阁,浪花之梦梦还多。

    当且元听到这辞世诗时,也似明白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明白便可了结?那无尽的梦,分明就是充斥于整个天地的巨大诅咒。且元的人生乃如一场噩梦,石田三成和大野治长的一生也落满尘灰。不仅仅男儿如此,淀夫人、高台院、松丸夫人,以及三条夫人,当年在伏见享受的荣华富贵亦转眼成空。她们的记忆深处,怕还淡淡残留有当年的爱憎情仇,但那都变成了一场幻梦。

    且元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站在与丰公庙紧紧相连的高台寺山门前,并未立时叫门。这座被称作高台寺的小庙,叮谓美轮美奂。约四间的小厅堂四壁皆是描金莳绘,栏间则挂着土佐光信所作的。十六歌仙图。在秀忠的授意下,小堀远州对庭院亦进行了修整,引来菊涧之水。一棵树、一块石,都安排得甚是合理,颇为精美。但这一切均非太阁留给爱妻的遗物,而是夸示着丰臣宿敌的力量。

    “烦请通报。”且元报了一声,忍不住欲泪。

    太阁的丰功伟业已如一场梦,化为乌有,德川家康却完全不同。阿江与夫人与淀夫人虽为同胞姐妹,却仅仅因嫁入德川,她的命运便与姐姐有了天壤之别。到底是何物导致了这等差别?

    听到叫门,庆顺尼从寺内茶室唐伞亭出来,道:“是哪位施主?啊,片桐大人!出什么事了,看您脸色苍自。”

    且元极力忍住咳嗽,道:“我有事见高台院,甚急。”

    “过来吧。”唐伞亭下传来一个安详的声音,是高台院。且元双目不由得模糊了,黯然道:“夫人,不好是个不好的消息。”

    高台院在茶窒摆弄插花,平整炉灰。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匆忙。”

    高台院语气亲切,就像在对自己的弟弟或孩子说话。说完,她用眼神示意且元坐下。她于头巾下露出一张笑脸,显得比且元年轻许多。

    “说来听听,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国松公子被捕了。”

    “国松?是”

    “是右府大人和伊势的侍女所生的孩子。”

    “是秀赖的孩子啊”“是。他是在伏见的加贺商人住所被捕,将于今日未时在六条河滩被处决。”

    “他几岁?”

    “八岁,是在商人家中长大。”

    “可能因为我没见过他,想象不出他的模样。你是来让我去救他么?”

    且元使劲摇了摇头,道:“要是还有办法救,我就不会这么慌慌张张来通知您。此事已经无法挽回,真是可怕。”且元就像在对自己的亲人说话。大概是因为他自小追随秀吉,是在高台院的教导下长大的缘故。一直以来,高台院就像一位姐姐或母亲,倾心照顾着他。

    “市正,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绝了,怎么还如此慌张。我知道了,国松丸被捕,并于今只未时在六条河滩被斩首。那么老尼应做点什么呢?”说到这里,高台院转向庆顺尼,吩咐道:“上茶,先缓缓。”

    “老尼早已见怪不怪了。秀赖和淀夫人死了,不就多了一个国松吗?以后不能如此大惊小怪。”高台院又对且元道。

    “您这么说这么说太无情了。”

    且元有些不知所措。高台院果然还在憎恨淀夫人。因为国松是淀夫人的孙子,所以她才不悲伤。想到这里,他越发生气,道:“夫人!国松丸公子或许与您没有血缘,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唯一的孙子。他就要被斩首了,而您却认为事不关己,打算一笑了之么?”

    高台院使劲点点头道:“好,接着说。不要着急,静下心慢慢说。”

    高台院依然如此要强。且元气得咬了咬牙,愈发不能自控“多谢夫人关心。虽说那孩子非您的亲孙子,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血脉,所以请您跟我一起前往六条河滩,为他念佛送行。”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

    “太阁肯定在九泉之下哭泣呢。您应该不会拒绝吧。看今日的天气,应不会下雪,早晨太阳这么大”

    “市正。”

    “何事?”

    “我与你一起去那里。”

    “您要跟我一起去?”

    “可是,去有何用?仍无法让死者安息。后事应该如何料理呢?”

    且元道:“此事我已安排好了。”

    “哦,那么安葬在何处呢?”

    “安葬在誓愿寺内的护正院。”

    “誓愿寺内?那是松丸的寺院吧?”

    “是。松丸夫人以后也会葬在那里,偷偷造了一个墓穴。”

    高台院并不回且元话,而是对庆顺尼道:“庆顺尼,马上到中午了。命人去备两顶轿子,不能去晚了。”然后她方转向且元:“市正,你说得很好。可是,我去并不是为了国松。”

    “啊?”

    “你说太阁可能在九泉之下哭泣,听了你的这句话,我才决定去。我是为了太阁而去。”

    “惭愧。”

    “我最不喜愚蠢之人,太阁去后,那些愚蠢之辈争来争去,荡尽了太阁家业。你看看,到如今剩下了什么呢?”

    “都是在下无能。”

    “我不是在责备你。剩下的,只有这间茶室和居所,都是我请求大御所,让他帮我建起来的。这些你要好好记着。”

    “是。”

    “对死者真正的供奉,是寂寞凄凉的。”

    这时庆顺尼来禀,说轿子已经备好。

    “庆顺尼,你扶扶市正,一个大男人,身子这么弱。”

    高台院责备了一句,便走了出去。外面阳光刺眼,她不由得眯上了眼睛,这时浮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素未谋面的国松丸,而是当年在大坂城见过的可爱的秀赖。

    “不仅仅是为了太阁,也是为了秀赖。”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便穿过院子,来到山门前。

    乘轿赶往六条河滩的高台院,此时的心情比且元还要复杂。她与太阁同筑大坂城时的辛劳,现今想来即如一场梦幻,一切都那般虚幻。人生莫非便是如此?她这样想着,心中陡然生起一个疑惑:秀赖到底是不是太阁的亲生儿子?

    太阁当年在内闱,总会对她唠叨:“宁宁啊,定要怀上孩子。我想要个儿子!”

    当时的宁宁也想满足夫君的愿望,每日都会向神佛祈祷。然而不知为何,宁宁始终没能为秀吉生下一丁半子。因为此事,她责备过秀吉,有时甚至会一直吵至天亮。“都因您老在外边拈花惹草。您就不能忍耐忍耐,养精蓄锐?”

    最清楚这争吵的,当数加藤清正。不仅清正,在宁宁身边长大的侍童,个个也都一清二楚,亦煞费苦心。出征朝鲜时,他们便常在打仗间隙去猪,为秀吉搜寻壮阳秘方。

    那时,宁宁自己已放弃怀胎生子的努力,将希望寄于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身上,虽然内心总会有些疙瘩,却亦无可奈何。

    秀吉定然也在她们房中重复着同样的话。宁宁想到这个,便会对太阁出言挖苦:然而,怀不上的并不仅仅是宁宁,比她年轻许多的加贺夫人和姬路夫人也都未怀上身孕,几个更年轻的侧室也终是腹内空空。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也有和宁宁一样的疑惑。“大人怕有些问题。”她们开始小声嘀咕:问题怕不在女人,而在太阁。

    然而正在这时,淀夫人却有了身孕。那时背地里多有传闻,首先被怀疑的便是石田三成,然后乃是名优名古屋山三。谣传绝非空穴来风,因为在所有侧室当中,只有淀夫人肆无忌惮地和别的男子接触,任性妄为。舍丸夭折未久,她又有了身孕,是为秀赖。秀赖的出身更是令人生疑,因淀夫人似在秀吉出征时怀了孕。

    今日将要被处决的国松丸,果真是太阁血脉吗?

    对秀赖来历的怀疑,使高台院如堕地狱。转眼二十年过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但话虽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她仍无法释怀。然而她又寻思,不论秀赖是谁人所出,反正是在丰臣家出生,权当是收了一个养子。她每念及此,便会陷入自责:这都是神佛的安排,不能不知足。太阁相信秀赖是自己的孩子,从中得到了满足,此已足够,何苦再将疑心挑破?这亦算高台院对先夫的体恤。然而,当高台院眼见丰臣氏岌岌可危,心中竟突生残酷而怪异的期待。

    既然神佛将秀赖赐与了太阁,总有一日也会将他带走她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旁观之人。

    在她内心深处,许还有一种更加残忍、近似于报复的快感。若秀赖果真为太阁之子,神佛便绝不会看着他走向败亡。此为信,信即真,这真信便在她心中扎了根,让她颇为安心。

    前往六条河滩途中,高台院一遍一遍自语:“我是为了太阁才去,绝非为了国松丸。”然而,当她到达六祭河滩时,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看到埋葬秀次一家三十八口的畜生冢,以及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她心中大动。

    一堵青竹栅栏挡住了围观之人:往前挪动的人群,像是事前约好了一般,纷纷数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有如在体味自家不幸。

    可怜,我怎如此自私?高台院暗责。

    “啊,看,那个是田中六左卫门,其后便是国松公子。”

    “后面那个孩子呢?”

    “那是和国松公子一起被捕的京极氏仓廪奉行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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