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起来,神情甚为认真“这至多在半年之后。”
回答虽未令幸村感到意外,但在目下,这般回答确需要勇气。周围别无旁人。脚下的小石子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让人很难想到已是下霜时节。幸村佯惊道:“哦?半年就可以决出胜负?众人可都说要拼两年呢。”
“两年?并非坚持不到,若愿坚持”
“若愿?”
“若敌人攻来,我们不战不退,只提议和,和人周旋”
“高见!不拔刀相向,而以口舌迎之。”幸村一面附和,一面暗叹:果非寻常人物!
二人之间毫无隔阂,若非心意相通,断不会如此。
“奥原大人,您曾与有乐斋说过此事?”
“谁也未说过。”丰政爽朗答道“恐怕即使与他说了,他也不会明白。对牛弹琴与问道于盲了无二致。”
幸村淡然将话题岔开,内心却甚是狼狈:此人分明已看清此战结局,却故意入此危城,究竟是为何?“奥原大人”
“真田大人。”
“对于此次战事的结局,鄙人的看法也与大人无二。若能坚持两年,援军必从意外之地赶来,但,此皆为洋教徒的天真希望,实情并非如此。人心顶多坚持半年,半年之后仍无胜意,人必陆续逃散。”
“是。”
“既如此,鄙人有一言欲问大人:若大坂落败,大人会如何?大人想必定有打算,如果方便,能否透露一二?”
奥原信十郎望着幸村,大吃一惊。此问让他措手不及,至少,以军师身份被迎进城内的幸村,可是全军的主心骨,不料今日竟会说出这等泄气之言。
信十郎抱着花束,朝屋内一扬“能否请大人进屋一叙,用杯粗茶?”
“打扰了。”幸村从折杌上站起,心里震动:非常之地果有非常之人!
值事房由圆木支架外罩幔帐搭建丽成,里边铺着榻榻来,上铺一张棕色熊皮。刀架旁边有一个伊贺的古水壶,里边插花,壶旁为一个正熏着香的香炉。小书案上躺一本抄书,似是兵书。
“请先往这边来。”信十郎先将幸村引往坐垫,自己则坐于茶釜旁,煮起茶来。他与其说是为尽心款待幸村,奠如说乃是在稳定自己的心情。
幸村打量室内一周,冷然凝视着信十郎的一举一动。此人不同寻常,他会说出何等话来?
“大人前面说到的那些”信十郎把茶碗放到幸村面前,恢复了先前的平静,道“恩师柳生石舟斋乃在下姑丈。”
“哦?”“将军幕府的柳生宗矩,为鄙人表弟。”
幸村不禁轻轻拍了拍膝盖。柳生宗矩与德川有着无法分割的关系,柳生为深通兵法之族,亦为深受天下大名瞩目的大器之族。
“就是宗矩,今春到寒舍造访,令鄙人进城”
幸村不禁哑然,此乃何其大胆、旁若无人的告白!“这么说,大人乃是在柳生先生的吩咐下进城的?”
奥原丰政缓缓摇了摇头“在下遵从的并非表弟命令,而是恩师的训诫。”
“哦?”“恩师曾训诫门徒们道:人生不可自主者,唯生与死。”
“生与死?”
“是。唯有生死,乃是我等无论如何劳神都不能自己去主宰。”
“嗯。”“既不能在想生的时候生,也无法在必死之时逆天命继续苟活。在生死上,人皆无自由,皆为上天的臣子。师父始终训诫我等,要牢记于心。”
“上天的臣子,有趣。”
“因此,人不可一身事二主。无论以谁人为主君,都是上天的家臣。若家臣忘记了本分,一身侍二主,便是对上天不忠。主君只要一个就够了,万不可侍奉二主,沦为奴隶。”
幸村不禁往前膝行了一步,剑圣的话刺痛了他的心,奥原丰政更让他吃惊。
“奥原大人,既然人之生死皆由天定,那么,在现世就不要主君了?”幸村性急地问道。
奥原丰政微微摇了摇头“鄙人将此看作恩师的严厉自戒,不,应为柳生一旗的族训,乃是整个柳生门皆应秉承的奥秘基石,故鄙人已立下誓言,谨遵师训。”
“这么说,大人并非领俸禄而侍奉丰臣氏了?”
“正是。天既不会塑出人上人,也不会生出人下人,万人皆兄弟,皆是通过生死与苍天联于一起的上天之子。只有明白此理,才得到了恩师的真传。”
真田幸村再次拍拍膝盖,啜了一口茶“鄙人第一次聆听柳生的奥秘啊,实乃三生有幸。”他放下茶碗,道:“这么说,大人本不欲侍奉丰臣氏,乃心有所期,才进城的?”
“正是。”丰政使劲点点头,微笑道“此场战事在鄙人看来,并非丰臣与德川的战事。”
“哦?”“此为洋教徒和对太平心存不满的浪人发起的战事,无论愿意与否,被无端推上风口浪尖的,却是可悲的太阁遗族。这些啊,鄙人表弟柳生宗矩看得十分清楚。”真田幸村只觉胸口被狠狠刺了一刀。正如丰政所言,幸村自己怕亦是故意把太阁遗族卷入旋涡之人。
“但,我并非接受了表弟吩咐,才决定进城。表弟乃是将军幕宾,与德川亲近,丰政只想多些历练而已。”
“鄙人倒真想听一听。至多在半年之内,必会决出命运的大坂城,为何竟能引得大人前来?”
“一言以蔽之,”丰政微笑了“乃是为了把与战事无关诸人救出。真田大人想必也知,右府不消说,淀夫人怎会喜好战事?还有那位高贵的千姬夫人、那些不谙世事的公子小姐,他们怎会盼望打仗?把毫无战意的人从中解救出去,此为一介为苍天做家臣的习兵法者当尽之贵。先师的声音始终回响于耳畔,不才方才带人入得城来。”
真田幸村凝视着奥原丰政,哑然。
在这样一个尘世,真田幸村第一次看到一个如此慈悲的兵家,其境界之高,俗人焉能知之?
丰政似也看清了幸村的为人,字字句句都无一丝虚伪,都充满了一个自任为“天之臣子”之人的谦逊与诚恳。
说来,此战确非秀赖母子与家康之战。那么,究竟是谁与谁在争斗?奥原信十郎丰政一语道破:此为洋教徒的不安和浪人的不平,共同向太平发起的挑战。可果真只是这些吗?那战事岂非永无休止?因为,若想把一切不安和不平从人世驱除,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如此简洁的断言,依然让幸村羡慕不已。心中若怀有这样的断言,其人便有了清晰的行动基准。
“奥原大人想救出那三人?”
信十郎丰政再次笑了,不语。
“这么说,不才当在这座既无右府母子,亦无千姬夫人的无主之城一战了。”幸村自嘲道,五分戏言,五分试探“不过,在一座无主之城一战,实在有些离奇。若我将奥原大人赶出城去大人将会如何?”
“届时”丰政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脖根“天之臣子,就只好将性命交还于苍天了。”
“大人似充满信心啊。”
“嘿。”丰政轻笑“再来一杯,虽然无甚味道,但千姬夫人送的菊花如此艳丽,大人权且就花饮茶吧。哎呀,一直生活在大和深山的护花使者,身边一旦没有了花,可真是寂寞啊。”
丰政这么一说,幸村才注意到壶中胡枝子花混着菊花,那白色和黄色显得无比沉静,与水壶的质地浑然一体。
幸村忽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城外关东诸军的包围愈缩愈紧,不久之后,此地便要成为刀枪林立的战场,可面前却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护花使者”正悠然地饮茶闲话,坚信可把三个主子救出。
“是啊,既是护花使者,自是不可糟蹋鲜花了。幸村所学虽为杀人兵法,又怎敢向护花使者武刀相向?”真田幸村吐出一句迷惘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