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派片桐且元一人去,怕还不足。淀夫人产生这种感觉,是为且元刚从大坂出发之后未久。渡边内藏助大肆宣扬,当据城一战。供养用的六百石年糕和两千樽酒已堆积在了城内码头上,虽说已是初秋,但秋老虎依然肆虐,如此下去,年糕定会发霉,酒恐也要酸臭。
不只如此,淀夫人总觉得且元离开大坂时的背影充满凄凉。此时,恰好一位曾随木食应其上人修行的真言宗僧人来此,淀夫人遂让他卜了一卦。结果僧人回道,年糕和酒都不会浪费,但若想成就愿望,还须加倍努力。
“酒和年糕都不会浪费。这么说十七周年忌会顺利举行了?且元一人去还真有些不放心。”于是淀夫人便赶赴有乐府上,请有乐立刻出使一趟。
有乐却沉着脸一口回绝:“我时常腹痛,无法长途跋涉。夫人若真心想向大御所解释,就将此事托付与大藏局和正荣尼,让她们去一趟即可。”
“大藏和正荣尼,怎能让她们去?”
“这无甚不妥。如此一来,片桐且元为少君派出使者,二位女人则是夫人的使者。这样,就可证明你们并无不同的看法啊。如此双管齐下,可无忧矣。”
“这样可好?”
“当然!那和尚说酒和年糕都不会腐烂云云,似蕴涵着深意啊。”
“深意?”
“即使不能如愿举行十七周年忌,陆续进城的浪人也会把年糕吃了。如此解释起来,不也是未曾浪费?”
“怎如此说话?”
“唉,我才让你派大藏局和正荣尼去往骏府。”
淀夫人还是未弄明有乐斋所欲何为“你又在戏弄我,我是真心来和你商议。”
“绝非戏言。”有乐若无其事道“正因为夫人来和我商议,我才会献上这一主意。您还不明?大藏局为大野修理母亲,正荣尼为渡边内藏助母亲,可对?”
“我知道!”
“既然如此,不就好懂了?就是说啊,把那二人派去,大御所究竟是放她们回来,还是将其扣为人质,事情不就一目了然了?”
“啊,扣为人质?”
“怕甚!母亲被扣了,内藏助和修理还会决意一战吗?这可是决定酒和年糕究竟是用于供养,还是被浪人们吃掉的关键啊!”淀夫人如梦初醒,禁不住浑身哆嗦。男人之心,真是何等可怕!不过,这也确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片桐且元是秀赖的使者,大藏局和正荣尼是淀夫人的使者,若她们拼命辩解,铭文根本无诅咒德川的意思,效果必比且元一人去好得多。可是,只怕修理和内藏助都坚决反对。他们断定,家康已开始挑衅,第一步应对已经晚了,故当前的重心应立刻转移到战备方面。若此时二人都强硬地主张“不战”城内的烈火就会熄灭。像家康那样的对手,真想动手,必不会对两名主谋的母亲现身骏府视而不见。他定会先把二女扣为人质,将其作为日后交涉的筹码,可说,这才是战之常道。
“舅父真是可怕。”
“夫人觉得可怕,可一笑了之。只是这么做,会比空自商议百遍还管用,亦能摸清大御所的心思,老夫胡言了。”
“那就派二人去。”淀夫人认真地点点头“不过,我可不似你这般心思险恶。我只是派她们去澄清误解。”
“那也无妨。最好是让两个女人仔仔细细把夫人的心思解释清楚。这样,那两个女人或许还会放弃狭隘的偏见,阻止儿子的蠢行。否则,酒和年糕就真要成为浪人们的饵食了。”有乐还是控制住自己,未说出更多讽刺之言。
其实,淀夫人并不知道实情。实际上,城内七手组的长屋内,每时每刻都有人或十人一组,或二十人一组,悄悄住进来。他们都以佣人或客人的身份住进,均未向秀赖禀报。但是,若连这些都说出,有乐怕自身的性命也难保了。钟铭只是一个借口,日后的乱子还不知有多大呢。
就连开始还清高自傲、坚决反对战事的木村重成,近日也不再把反对之言挂在嘴上了。或许他也和有乐一样,已预感到了花开花谢的凄凉。有传言说,重成最初强烈拒绝同真野市后守的女儿阿菊成亲,最终却还是答应了那门亲事。时势真是可怕。其实,有乐提出把大藏局和正荣尼派到骏府的建议,实际上是讽刺,他是想看看内藏助和大野兄弟的狼狈相。
尽管织田有乐的方法颇为绝情,但他还是在为丰臣氏尽力。至于派遣两个老女人的建议,他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无非想忠告一下淀夫人,她接受更好,不接受也无妨。可是,淀夫人竟当场采纳。如此一来,他又心疼起外甥女来,提醒了三两次,才把淀夫人送出府。
他临别嘱道:到骏府之前,最好莫让两个老女人和片桐且元碰头。两个老女人可通过目下负责家康身边诸事的茶阿局,直接与家康见面。到了家康面前,可令她们少说家中之事,多说些“淀夫人对这次事件是何等心痛”之类。淀夫人回到内庭,立刻把大藏局和正荣尼叫了来,谆谆下了命令。众亲信震惊不已。不出有乐所料,最为惊愕的要数大野兄弟和渡边内藏助,两位母亲亦是沮丧之极。据大坂城内的情势,不难想象骏府城内必是杀气腾腾。
把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女人送到那虎狼之地,众人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夫人会下此令。
“恕奴婢难以接受。”年长的正荣尼最先拒绝道“夫人身边还有飨庭、右近太夫局等年轻些的人。像我这样的老女人去了,一旦出丑,那可了不得。我只能回绝夫人,你说呢,大藏局?”
但正荣尼的回绝却被淀夫人的一句话压了下去:“不行!此次的使者别人做不了。正因为大藏是修理的母亲,你是内藏助的母亲,我才令你们去。”
淀夫人如此一说,二人再无拒绝的理由。往坏处说,二人有落入险境的可能,不是被杀,就是被扣;但若往好处说,淀夫人选择的使者,正是眼下最能撼动城内情势之人的血亲。
当日夜,在两个女人的住处,分别举行了母子饯行的宴会。且不说治长兄弟如何,内藏助一定会对母亲说“请把您的性命交与儿子吧”之类的浑话。
就这样,且元出发两日之后,两个老女人也在十四名强壮的年轻武士的护卫下,出了大坂城,直奔骏府而去。为防万一,又增添了一人——渡边筑后守的母亲二位局为副使。她年轻得多,可照顾二人,也可帮着出谋划策。
且元一路策马狂奔,初五傍晚,即抵达专为大坂使者安排的下处鞠子德愿寺。
几名女人乘轿匆匆赶至同一所寺院的另几个房间,已是初十傍晚,只是且元不知内情。
且说大藏局和正荣尼惶恐赶奔骏府时,片桐且元已住进鞠子德愿寺,等待接受家康那严厉的盘诘。此次也和往常一样,一到德愿寺,且元就迫不及待提出谒见家康的请求,但直至当日深夜,他等来的只是本多正纯的独自造访,这让且元愈发惊慌。
“大御所大人吩咐,即使和市正大人会面也无济于事。大人和大御所之间究竟有何约定?”正纯也似十分困惑。
“大人的意思,是不引在下去见大御所大人?”
“大人说了,不想见您,迄今为止,市正一个约定都没履行,真是看错了人。大人只说了这些。”
且元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市正,今夜鄙人造访,实是考虑到大人的难处。大人究竟有未履行与大御所大人的约定?若是履行了,请把依据出示给鄙人。这样,还可帮您斡旋一下,否则,恐只能请您返回了。”
一时间,且元只是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正纯这么一说,且元沉睡在心底的记忆这才一一苏醒。“莫要声张,先让秀赖交出大坂城,接受移封至郡山”
“市正,”正纯继续紧迫不舍“鄙人想,您今日恐怕无法当场回话,我也非抱着想知答案之念前来造访。但是,常在大御所身边,鄙人也大致能推测出大御所大人的想法。大御所大人似有在举行此次供养的同时,公布移封丰臣氏的意思。大坂城既是天下要害之地,就不应为一家一姓所有,当置于掌管天下的征夷大将军管理之下,以维护整个日本国的安宁。基于这样的想法,大御所希望右府大人能移至他处。有些事,即使鄙人不说,想必您也知,大御所大人六公子忠辉,由于想要大坂城,遭到大御所的严厉斥责,甚至令他把新城建在了高田。右大臣也不应例外。现在的郡山城虽小,但大御所大人迟早会为右大臣建一座符合身份的城池。把已故太阁大人居住过的大坂城交给现在的天下人,然后举行全国最大的祭典,告慰已故太阁的英灵。如此一来,就可缔造万世太平。出于这样的考虑,鄙人想,大御所必与大人达成了某种约定。现在鄙人欲问,大人究竟有无令大御所满意的回复?”
本多正纯所言,条理清晰,如一颗巨大的钉子扎入且元的胸口。且元只能答“是”但大佛供养和十七周年忌该如何是好?难道家康公觉得东西一战已不可避免?
“市正,您若无疑问,鄙人便失礼告退了。已是深夜,大人的回复,鄙人明日再来聆听。”
“请等一下。”且元已不知当说什么,心中焦虑不己:若这样就让正纯离去,一切都完了。“大御所所言,令人心悦诚服,但但还是令在下遗憾。对且元来说,这实在是一道冷酷的难题。”
“哦?”正纯有些吃惊“您既然心悦诚服,却又遗憾,好生古怪的说法。”
“在下对大御所苦心甚是明白,但,大坂也有大坂的难处。因此因此移封的事,在下一定按照大御所的意思去办,但当前,就请看在且元的薄面上,先照原计举行供养。在下已再三请求过大御所大人。”
“哦。”正纯睁大眼“这么说,大御所大人已答应了?”
正纯平静的诘问让且元陷入无言以对的窘境。且元确是这样请求过,但家康并未明确答应。“今后,我要把右大臣当作一个成年男子对待。”家康那可怕的声音,至今回响在他耳畔。
“市正。”看到且元理屈词穷,正纯一面做出欲起身离去之态,一面压低了声音“据鄙人所知,大御所并未答应。否则,他就不会用钟铭之类的问题,刻意给右大臣出谜题了。”
“哦?那个钟铭是抛给右大臣的谜题?”
“不错。鄙人以为,右大臣已经成为丰臣氏出色的家主,大御所把这道谜题抛给他,必是想看看他如何修身齐家,看看他有多大器量。”
“这这实让人意外。”
“市正,大御所等待的就是答复,您是否带来了?您若未带来,见了面亦有何用?大御所必是这般想的。故请您再仔细思量,明日再把您的意思透露给鄙人。其他诸事,待想明白了再说不迟。”言罢,正纯整了整衣衫,站了起来。
且元欲再一次拉住正纯,却被阻住。恐怕正纯也已看透,且元此次还是重复先前旧话,根本未带来什么新的决定和誓书。
且元如个呆子,直枯坐到天亮。他终明白过来家康所求为何。若不按照大御所的意思,把秀赖答应交城的誓书带来,一切都免谈。但,现已太迟了。太阁忌日是为八月十八,在剩下的十日内返回大坂并把誓书带来,绝无可能。或许真如修理和内藏助等人所言,我片桐且元乖乖钻进了大御所的圈套?
人在这种时候,总不愿责备自己。且元完全有充足的时间,把家康的意思转达给秀赖或淀夫人,可他只忙于梵钟和钟楼诸杂事,完全疏忽了主旨。当然,正因他过于相信家康,才会犯下如此大错。他以为自己不反德川,家康就会给他几分面子。真是天真!
且元逐渐后悔起来:我对大御所如此诚心诚意,到头来想到这里,他方觉得家康城府之深,实令人畏惧。现在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是徒劳。他从一开始,就是一只陷入巨网的小飞蛾。从罢免大久保忠邻之时起,大御所就已决意消灭包庇洋教徒的大坂城,唯且元不明就里,稀里糊涂,与家康亲近,事无巨细和盘托出,而人家早已磨刀霍霍。但他绝非心向家康,他一心只为丰臣氏。
八月初六一整日,且元一直胡思乱想,最终还是未去拜访正纯。人家在刻意挑战,他已经陷入了恐惧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七日晨,他决定不与正纯招呼,直接闯进骏府本城,为了秀赖,为了丰臣氏,再一次向家康请愿。否则,就算一死,他也无颜面对太阁!
可是,正当他命令随行人员准备时,骏府反倒正式派了人来。
作为家康的正式使者前来德愿寺的,乃是前夜暗中造访且元的本多正纯,以及金地院崇传。
且元把两位使者迎进客殿,请至上座,他刚倒地施礼,眼泪不觉簌簌而下。他思量了一整日,答案只有一个:眼下若违背关东意愿,战端一启,大坂绝无胜算。此际,除了动之以情,别无选择。
“方才在下正欲亲自去见大御所大人,为过失忏悔。”且元挥泪道。
两位使者今日却绷起了脸,不给他多说话的机会。“大御所有两条欲诘问于你。”煞有介事地身着僧袍的崇传话音刚落,正纯便恭恭敬敬捧出家康的书函,傲慢地展开。
且元不禁心惊——看来我要被扣留在这里,给他们祭刀了。他也身为武将,对死自是毫不畏惧,只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丰臣氏的将来,便深感痛惜。
展开书札,正纯厉声宣读道:“其一,栋札违背前例,未记载工匠姓名,究竟有何依据?其二,据传,大坂招募了大量浪人,究竟有何用意?此两条,谨请加以说明。”
且元两手伏地,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诘问的事只有这些?他大觉意外“请恕在下冒昧,诘问只有此两条?”
“是。若有申辩,我等洗耳恭听。请讲。”
“启禀大人。鄙人欲赶奔骏府,面见大御所大人,细加说明此事,不知可否?”
“不行!”正纯卷起书函,凛然回绝“大御所大人说了,不必见片桐市正。”过了片刻,他又压低了声音,道:“难道尊使还不明白?大御所担心片桐大人情急之下,会作出切腹之类的莽撞举动。这份诘问状就先交与您,现在不好解释的话,可以将其呈递给秀赖公,待协商之后,再派申辩使前来。”
片桐且元茫然。对于有问题的钟铭,对方毫不责难,仅仅提出栋札和招募浪人的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又是一个谜啊从正纯手中接过书函,片桐且元绝望地陷入了深思。见此情景,本多正纯亦心生怜意,道:“鄙人作为使者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接下来,正纯想以私人身份与您谈谈。据说市正大人酷爱年糕?”
“哎,年糕?”
“记得从前讲武家故事的时候,大人说过年轻时经常在腰间挂上些烤年糕,暗自为自己鼓劲说,在还未吃掉如此美味的年糕之前,怎可被敌人杀死!打了胜仗,再吃年糕大人还记得吗?”
“记得的确讲过这些。”
“今日我带来一些年糕,已交给了打杂的和尚,希望大人在品尝之后再思量。”
“不胜感激!”
“希望大人仔细思量之后,再作申辩。告辞了。”
且元慌忙站起来,眼巴巴看着二人走出大门。他最终什么也未能问到,那“国家安康”的钟铭究竟如何了?清韩长老也该来骏府解释了,可人家对此毫无提及,仅是又抛下一个谜之后,匆匆离去。究竟是要亲家翁伊奈忠正暗施援手,还是侄女婿本多正纯之弟忠乡从中说和?
这时,一个打杂的和尚端着刚烤好的、蘸了酱汤的圆年糕进来。“此乃本多正纯大人送来的礼物。”他恭恭敬敬把托盘放到且元面前“本多大人吩咐过,大人若需要,给您包起来,以免冷了。”
“包起来?”
“是。”
“不了。你退下吧。”
事实上“包起”云云也蕴藏着一个暗示,可惜且元已忧惧惶惶,丝毫未觉其意。烤好的年糕,若蘸上酱汤包起来,可保持柔软温热,乃是旅途中绝好的干粮。这分明是本多正纯的好意,想让他赶紧带着诘问状,飞马回去与秀赖商量。但,且元既不想让秀赖决断,也不指望让他决断,认为这全是自己一人的责任。
且元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两条诘问上。
栋札上未写工匠姓名,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吗?他却不会想到,这里面其实包含着分清公私、交出大坂城的谜底。招募浪人一问,他自甚是清楚,这分明是质问大坂有无叛心。但且元可以对天地发誓:大坂绝无这等心思。
初八、初九,且元接连思量了两日,他最终决定必去谒见家康。此时,几位女人已赶到了德愿寺。
当且元得知两位老女人在淀夫人的授意下,紧随自己从大坂赶来,一开始还失望之极。家康的心意已决,把大坂城交与幕府,这已是一道板上钉钉的难题。女人们罗列一堆牢骚话,实毫无用处。但是未久,他的想法竟有了些许变化——骏府城的茶阿局派出迎接的使者,来到了二女的住处。
且元深感意外,并且,也忽地改变了主意。设若两名老女人以探望茶阿局的名义顺利见到了家康,至少也可打探家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想到这里,且元一拍大腿。走投无路之时,难以启齿的话就让女人说。即使她们所想与且元不同,也不会施冷箭。两名老女人若为且元作证,说秀赖和淀夫人已在认真考虑,事情便有回旋余地。
且元决定先一步回去。两个女人也不想在见家康之前见到且元。这绝非只是出于女人的面子。且元为秀赖使者,她们则是淀夫人的使者,她们不想让人误解为两厢在德愿寺汇合,暗中商量。
看来,这并非我一张嘴巴就可辩明的,应及早赶回去,与少君和夫人商量之后,再派使者且元骑在马上,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回头望了望山门,他总觉得自己这么做,太对不住两位老女人。不告诉她们家康公有多震怒,任其去骏府城,实在不像男儿所为。
出了德愿寺,天上飘起小雨来。
女人的轿子怕已湿透,她们平日喜好打扮,不知会对这场雨生出何等抱怨且元黯然神伤,策马疾驰而去。
大藏局和正荣尼等于日暮时分抵达了骏府城。
作为内庭的客人,两名老女人被茶阿局的侍女迎进,又请进书院风格的客室,等待主人出来。这当儿,二人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心都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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