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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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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乞丐,只不过是我体验生活时的临时身份。”

    “那你在哪家戏班?”

    “唔我因为厌恶了粉墨登场没有自我的生活,就从戏班里逃出来了”

    “那还不是个乞丐嘛!”

    夜深了,阿凤和乞丐还坐在门后望月聊天。

    “你不准备再回戏班去了吗?”

    “不了,再不想了。”

    “宁愿做乞丐?戏班就那么可怕?”

    “你是不知道戏班里的苦啊,每天要早起,换装,跪拜师傅,学礼仪,学诗书,一坐一走,一唱一打,全要有规有矩,合乎体统,分毫不能差,他们会用尺量啊!然后就是一大堆人在你耳边没完没了地说,当皇帝要这样,当皇帝要那样”

    “皇帝?”

    “啊,是啊,我在戏班里专唱皇帝,我的帝女花没看过吗?我很红的,改天送票给你啊”“是啊,你现在都紫了,几天没洗澡了?怪不得怪不得那帮小孩叫你正德皇。”

    “对啊对啊,他们都是我的fans”

    “他们在耍你啊,你也甘愿让人耍”

    “被小孩子耍,总比天天被大人们耍,被臣子们耍,被天下人耍来得好吧。”

    “也是怎么你天天被人耍吗?”

    “唉,人生如戏,世事如棋。当你在台上站得越高,你就越看不清台下人的真面目,他们也许疯狂地捧你,为你叫好,但心里也许在嫉恨你,作贱你,你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演好了这个皇帝。一生不过百年,为什么大家都死守着一个角色演到终了呢?我实在是厌倦了做乞丐也不错啊”二人冷了场,都呆呆地望着月亮。

    “为什么他们叫你皇妃?”乞丐问。

    “啊这因为,因为,他曾经答应了来娶我”

    “皇帝?”

    “是啊!”“啊哈哈哈,哈哈哈皇帝,哈哈哈”乞丐突然捧起肚子笑了个半死。

    “笑什么嘛!”

    “谁不知道当今皇帝又窝囊又好色,在外被大臣管,在家被太后管,在殿中被太监管,在后宫被妃子管他说过的话,自然是不能当真的哈哈哈”“不是啊不是啊,我看到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说那话时,眼神是那么坚决,语气是那么斩钉截铁,身形是那么挺拔他那么专注地看着我哥我决不相信他会骗人。”

    “他向你许诺时看着你哥?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乞丐又笑个半死。

    “你明白什么?”

    “明白他不好意思看你,害羞。”乞丐立刻收了笑,正经端坐。

    “是啊,他是有那么点腼腆,有时还有些女孩子气,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活泼,那么懂女孩子心思。那么体贴温存的一个人,他是不是皇帝,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是个乞丐,我也”阿凤一下羞红了脸。

    “哦?还有那样的皇帝吗?我演了一辈子皇帝,皇帝应该都是戏台和小说里那样,又馋又懒又色,终日不理国家大事,只知昏天黑地地玩,把国家弄得一团糟”乞丐跷了脚,冲了月亮抠着脏脚丫子说。

    “可是皇帝也是人做的啊,每个人一生下来都是一样的,难道皇帝就是天生的昏庸无能?偶尔也会遇上个把偶像派的皇帝吧”

    “哈,可惜,你有机会遇上几个皇帝?一个平民一生下来发现自己不适合打渔,他就可以去砍柴;不喜欢种田,就可以去放羊。可是皇帝呢?一生下来就只能做皇帝,就算他不喜欢这个职业,也不能换了,你想想,如果他自己都不愿当皇帝,他又怎么配治理这个国家?”

    “可是,哪有人不想当皇帝的道理啊?当皇帝多好啊,天下就是他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一伸手就有得吃,累了就可以去睡觉,不用为明天的生计担心。逍遥自在。”

    “你说的那是皇帝吗?那分明是——俺们乞丐嘛真正的皇帝才没那么舒服呢。不然,谁还当乞丐,都去当皇帝了。”

    “你倒是想啊!皇帝比乞丐好一万倍!”

    “乞丐比皇帝好一万倍!”

    “皇帝好!”“乞丐好!”“皇上可以号令天下!”

    “天下对他阳奉阴违,奏章全是虚报,他连他旁边的太监都管不了!”

    “皇上可以富甲四海。”

    “银子又不能当饭吃,天天身上戴一堆金银,累也累死了。穿件龙袍要一个上午。”

    “皇上可以三宫六院。”

    “全都是一些皇亲国戚家的丑八怪,还都是近亲,难怪一代不如一代”

    “你怎么知道皇上后宫都是些丑八怪?”

    “因为太后的口味特别嘛!”

    “关太后什么事?”

    “皇上选亲哪一个不要太后通过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太后专挑丑八怪?”

    “这你没看戏里皇上全都跑到民间来游龙戏凤,可想而知。”

    “那”阿凤忽然愣住“游龙戏凤难道说难道说他也只是因为”

    她心里忽然一下万丈踏空,多少天的痴缠多少天的忧患全落了下去,变成一万片叶子,变成一亿片灰,塌了忽然就心里豁亮了,豁亮了长久的担心与悲情就一下全涌了上来,她怔了怔,然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这哭声在深夜分外响亮,把云中的月亮也震碎了,把夜宿的百灵也吓飞了。

    有些人不是想不通一些道理,是不敢去想,一想心念就玻璃一般碎了,一想魂儿就空了,牵不住了。人不想,天就永远在头上罩着;你一抬头,它就掉下来压着你,好黑好闷,让你透不过气来。

    可阿凤是被太久的想念给压住了,这会儿她哭出来了,透出气儿来了,她也就又是原来的阿凤了,她不再是预备皇后阿凤了,她知道自个儿是民女江阿凤,坐在家中小店的门口,知道天有多远了,她就落下来了,脚踩着地了,心里踏实了。但心从那么高掉下来,摔得有些裂了,一丝丝地向上泛着痛,可这痛实在,让人清醒。她的眼睛不整天那么朦胧着了,又泛出了清亮的水汽,泪水洗过了,更看得清这世间了。她想乞丐说的是对的,世上原是没有梦的,梦是做来一个个地戳破,让敢做梦的人一个个落下来摔八瓣儿的,梦破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不是清亮的啪的一声,而是沉沉的,从里向外的,极闷的一声。外面人还坐着呢,里面就全碎了,再想拼起来,不可能了。

    她哭完了,愣愣地坐着,眼睛却晶亮亮的,还眨。乞丐却吓傻了,凑过眼前来看着,看见她眼睛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知道自己又犯下错了,自己不但把自个儿的梦毁了,还要毁别人的梦。人看得太清醒是个祸害,帮别人看得清醒更是错上加错,越清醒的人死得越快。他是演皇上的,他知道这个理儿。你拿肉眼去看了这世界,嬉笑怒骂,红尘百态;你拿佛眼去看了,全是死灰。所以有个皇帝要杀了所有和尚,因为他们讨嫌,他们帮你把大千世界全给看破了,他们不让人活。所以现在的僧人都少有真法眼的,得道的早不在这个世上混了,不能走的,还想混的,不能不混的,别给他们看那些。渡不了凡身,还先把人心给杀死了。所以乞丐有点慌,拉着她衣服想说点啥,想了半天说:“要不,我给你做碗面?”

    “不,我想唱歌。”阿凤说。

    “唱歌好啊,”乞丐说“我唱歌拿手,江南六镇戏曲卡拉ok大赛总冠军哪。说吧,你要唱哪段。”

    阿凤就唱: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

    化作相思泪。

    乞丐叹了口气,唱: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我悲也就罢了,你倒唱得比我还悲?”阿凤好奇。

    “如此月黑风高,佳人在侧,良辰美景,不趁机大唱悲歌,更待何时。唱吧唱吧,唱出来就好了。”乞丐说。

    “哼!看你还能比我惨?”阿凤又唱:

    将往事从头思忆,

    百年情只落得一口长吁气。

    想当日在竹边书舍,

    柳外离亭,有多少徘徊意。

    争奈匆匆去急,

    再不见音容潇洒,空留下这词翰清奇。

    乞丐立马那边唱开了:

    这天高地厚情,

    直到海枯石烂时,

    此时作念何时止?

    直到烛灰眼下才无泪,

    蚕老心中罢却丝。

    我不比游荡轻薄子,

    轻夫妇的琴瑟,拆鸾凤的雄雌。

    阿凤心中暗想,这乞丐外表邋遢,却是颇具心思。再一看他,仿佛骨格清奇,又定睛一看时,乞丐唱到专注时,举手投足再无猥琐之态,却俨然是戏台上王者风度。另眼三看时,乞丐唱舞转身之际,竟有风随他身形自平地旋起。再四看,乞丐唱完收工,还是那个乞丐。

    “你傻了吧唧地看着我干吗?”

    “啊没什么,再唱啊再唱啊。”

    “还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吵死啦,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啊!”夜空中飞来无数鞋子。

    乞丐在鞋雨中还在摆回头望月造型,一只鞋套在他指头上。

    阿凤疯狂地大笑,眼泪笑得到处乱飞。

    “哭出来了,唱出来了,笑出来了,这心病也好了吧。”乞丐一边低头给臭鞋们配着对,一边说。

    阿凤这才觉得心底透亮了,像黄松土啪啪地踩结实了,不漫天飞扬地乱跑了,又在上面打了口井,心思儿活动了,不会再傻愣愣瞅着天边了。

    “原来我刚才做了个梦而已,”她裹了裹衣裳“梦醒了,有点冷了。”

    她晶亮亮的眼睛望着夜空。

    乞丐也忙把自己的破衫紧了紧,一点也没有脱下来给她披上的意思。

    忽然墙头有黑影闪动。身后一声轻响,却是有人上了房顶。

    “什么人!”阿凤回头惊喝。

    忽然不知何时,四周现出了无数黑衣人,他们像从黑夜中的另一空间挤出来一般,从这个缝隙出现,又消失在另一缝隙中。黑暗一下子变成了一块掩盖无数杀机的碎布。

    乞丐大叫了一声,钻进了店里,拿起一个碗挡住自己。

    “你们是什么人?”阿凤转身抄起一个饭勺喝问。

    “我们是太行群盗,在下是五岳土匪联盟盟主左冷饭,江阿龙在俺们山头前设收费站,挡了不少生意,还不肯加入合并,现在听说带了银子回家来了,我们特来捣乱!”屋顶上为首的一个说。

    “左大哥,少和这娘们废话!”旁边一贼说。

    “我还不想和你们废话呢!”阿凤站在他旁边道。

    “嗯,你什么时候上来的哎呀,她拿锅盖打我。”

    “这小丫头有武功,砍她!”匪首左一声喝。

    “砍!”众贼呼应,一挥手无数斧头飞向房顶。

    阿凤举起锅盖挡住。

    一旁差点变成刺猬的匪首:“我靠!我刚说完你们就扔斧头啦?给我上来砍!”

    “是!”几十贼人一下蹿上屋顶,与阿凤在屋顶对峙着。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贼人甲对贼人乙说。

    “啊,是啊,有一点,好像是春天的泉涌,又好像是夏季的蛙鸣,像是秋天的叶落萧萧,又像是冬天的爆竹声声大家能猜出这是什么声音吗?”

    “我靠,我随便问一句,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啊。”

    “我整部戏就这么一次说话机会,当然要好好表现”

    “人太多,屋顶要塌啦!”贼人丙大喊。

    “你看,他多简洁明了啊!”一群人全部栽落下去,摔在乱瓦碎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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