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信涤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子轻缓,神思飘忽。
昨天常朗回家了。他没说去哪里,可是她知道他一定是回家了。因为他回来的时候,脸色难看极了,一进门,他就把她搂在怀里,把头垂在了她的肩上。高大的身材竟然像是要垮掉似的。
模模糊糊地,她听见他说:“我只剩下你了,杏儿。我只剩下你了!”
就在那时间,她知道,她完了。
拖着步子,她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尽管今天的课很少,也不用去打工,她却感到很累,精神萎顿。
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站在巷口,也就是她家的门口。一身裁剪得体的衣裤,朴素、大方,静静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耿信涤走过去:“夫人,请问您找谁?”她模糊地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那女人转过身来。
耿信涤顿感血液凝在了血管中,瞬间便丧失了语言功能。她看到那妇人脸上一双恬静的眼睛正仔细地打量着她,那双眼睛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你好。”美妇人开口了,唇边一个微笑,这微笑她更熟悉,在过去的暗淡日子中,正是那双眼睛和这个笑容指引她走出迷途。耿信涤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想,我正是找你。”
好不容易,她困难地出声:“请问您是”
美妇人神色不改,微笑依然:“我是常朗的母亲,常淑青。”
耿信涤默默地冲了一杯茶,端给常淑青:“沈夫人。”
美妇人马上打断她:“叫我伯母。”接过茶,她轻闻了一下,笑了“哦,好香!”
耿信涤想着,常朗有个很美丽的母亲,而且还是一个很平易近人的母亲。但是她仍没有抱任何幻想,可以指望常淑青能够接纳常朗和她“同居”的事实。
她垂着双手,无言地坐在常淑青的对面,默默地打量着她。
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弯弯的眉毛如梦如幻,双瞳似翦如月,小巧的鼻子和总是翘翘地挂着微笑的嘴唇。难怪常朗会那么出众,他遗传了她母亲明亮的眼睛和动人的笑容。
现在,那双清澈又明亮的眼睛正悄悄地注视着她。察觉到了常淑青的目光,耿信涤立刻低下了头。她不敢看,她怕那双类似常朗的眼睛会流露出责备和怨恨,她只是默默等待着审判。
常淑青呷了一口茶,开始环视四周。
耿信涤更是惭愧万分。她会怎么想呢?她娇生惯养、宝贝万分的儿子,如今寄宿在一间破旧的十平方小屋里,并且,还是同一个落魄的女大学生?
“你把他照顾得很好,看来他离开家后的日子过得很快乐。”
耿信涤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她在说什么?
“以前的朗朗太单纯了,我总是担心他会受人欺负。现在他成长了许多,我该谢谢你。”常淑青放下茶杯,诚恳地说。
“伯母,你不怪我?”她嗫嚅着说。
“哦,”常淑青笑了笑“我该怪你什么?”
“是我让他离开家的,也是我让他和家人不愉快”她内疚的心中充满了罪恶感。她忽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她正在毁掉一个青年的大好前途!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常淑青从不是不讲理的人“朗朗的父亲、我、盈盈和他自己都有错,不能把责任全推在你身上。”
“可是,可是”罪恶感的负重让她感到喘不上气来。常朗母亲的宽容,和沈常盈当初的气急败坏形成极大的反差。
“是不是常朗和你们又发生不愉快的事了?”她猛然想起“为了我?”既然事情已经如此明显地摆在面前,她也就坦率地问了。
常淑青显然为她的直接稍感吃惊,但是唇边恬静的笑容并未消失:“他很执着,可是他爸爸也很固执,会有些争执是难免的。况且朗朗也不小了,他们意见不合而已”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耿信涤打断了:“对不起,伯母,请听我说。”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咬了咬牙“我会离开他。”
不想常淑青摇了摇头,说:“不,耿小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她把耿信涤的双手合拢起来,轻轻握住“我很喜欢你。朗朗的爸爸虽然很固执,但我会说服他的。”
耿信涤立刻感到了一阵暖流,从手掌心一直上传达到她的身心深处。在这亲昵的一瞬间,她竟有着被人疼爱的感觉,就像是被她早逝的母亲疼爱着。不同的是,一种凝重又关切的情愫伴着温暖也传达给了她。
常淑青凝望着她迷茫的眼睛,轻柔地说:“请你,让我的儿子幸福吧。”
她心中顿时一震。在这句情深意切的恳求中,她听出了太多的情感。她可以感受到常朗的母亲有多么爱他!为了让儿子的情感圆满,她甚至毫无保留、毫无条件地把同样的爱也给予了常朗所爱的人!决心为她的存在与常朗的父亲据理力争
耿信涤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渐渐暗下来的小房里,内心却风起云变波涛汹涌。她默默地将眼睛闭上,仍然陷在常淑青突然来访所带来的震撼中。
“请你让我的儿子幸福吧。”
她轻触自己的指尖,那位华而不雍的美妇人正是这样握着自己的手,用充满了感情的口吻恳求她。她是那样郑重又信任地把常朗交给了她啊!
她不禁苦笑了一声。一阵晕眩和难以形容的悲伤袭向她,一下子将她击倒了。
“杏儿,快点!要晚了!”常朗已经是忙得人仰马翻“你怎么还穿着校服?”他冲过来,欣喜和紧张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你忘了今天要回家吃饭吗?”
她无意识地站起身,配合他收拾东西。
突然,她望着桌上的苹果自言自语:“好漂亮的苹果!你知道吗?苹果的保鲜是很困难的,只有将它贮存在零摄氏度的气温下,才可以保持几个月的芬芳香甜。要不要吃?”
他一愣:“不吃了。”
“噢。”她应着,漠然。
换好了衣服,拿着常朗的东西,他们一起走出家。常朗回身去锁门。不知怎么的,钥匙插进去却转不动。
耿信涤看看他:“这是因为天气的变化造成热涨冷缩的不匀称,钥匙和钥匙孔就不相配了。你知道在工业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吗?”她侧着头,好像在思索“把汽轴和轴孔一起放在零下119度的低温冷冻室里冻上几个小时,再拿出来时它们就好了。”
她说话的时候,常朗奋力旋转着钥匙,终于把门锁上了。她的话让他不太放心地转过身:“你在说什么呢?”她一直在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好像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那种表情、那种样子,已经不止是简单的忧郁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要不然,我们不要去了?”
“没什么,我们走吧。”她挽起常朗的臂膀,昂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向沈家,走向她一直在逃避、恐惧和不安的命运。
常朗兴高采烈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在他单纯的心里,他最爱的家人和最心爱的爱人终于尽弃前嫌坐在了一起,这对他来说是最幸福的事。
但是在餐桌上流动着的是一阵不安的气氛。它游荡在耿信涤沉默的面庞里,游荡在沈远征长久以来隐怒的心中,游荡在窗外阴沉的天色里。
但是常朗未曾发现。
“耿小姐,我有话想要跟你说。”沈远征站起身来,示意耿信涤和他到书房单独谈话。
“爸!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吧!”常朗紧张地也站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拦阻。他不想让父亲破坏现在的气氛,也怕一向刚烈的耿信涤再受到伤害。在经历了将近一年的分分合合之后,他不要再有什么外力将他和她分开。
“我想单独和她谈谈。”沈远征憋着气说。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就为了一个女孩,亲生的儿子要和他反目!
“妈——”常朗求助地转向常淑青。
耿信涤默默地看着常朗,把他的急切、爱意尽收眼底。深吸了一口气,她幽然的眼眸投向他,里面隐然露出一丝不可见的绝望。
她何其幸运地被他所爱,她又何其不幸地被他所爱!在反复的分分合合之后,她要作出一个决定,一个将会让他们——陌路的决定!
她掩藏起心中的悲痛,站起来:“伯父,请。”
常朗只得紧张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楼上的书房里。
顿时寂静的客厅里,常淑青和沈常盈无言又无奈地相视浮出一个担心的神情。
一关上门,沈远征犀利的眼神再不掩饰。
“请坐,耿小姐。”他紧紧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耿信涤垂下眼睛,谦卑地说:“长辈在场,不敢入座。”
沈远征冷冷地打量着她,他是在被常淑青极力的劝导和盈盈的游说下,才勉强同意见她一面,谁知惟一一次两人面对面的交谈,竟是要触及到长久以来困扰所有人的问题焦点!
他开门见山地说:“你可知我今天为什么要邀请你?”
审判来了!耿信涤敏感地接收到了这样的讯号。她没有什么反应,依然低垂着眼帘,让一向擅长目视谈判手段的沈远征,无从观察她现在的情绪。
“相信你也知道,朗朗今年就要毕业了,可是他的学期成绩居然出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分数。昨天他的老师告诉我,他本是学校内定的直升研究生,但是由于他大四的成绩滑坡,现在想要直升研究生,已经不可能了。”他停了下来,盯了她半晌。
她默默不语。
“我一向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无论是学业或是品行。可是他最近一年令我非常失望。”沈远征想起几次与常朗的冲突,一股对儿子不争气的失望迅速升了上来,而这个导致爱子走上歧途的罪魁祸首正站在面前。
“我想你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改变。”
他毫不留情地说:“我不会要求你们分手,因为朗朗爱你,那样做会破坏我们的家庭。我也不屑于用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他又想起上次常朗对他用的形容词,怒气化作了冷冽“我只是要提醒你,不要耽误了朗朗的前程。”
耿信涤抬起脸庞,她被他口气中的冷冽伤到了。她一贯愤世嫉俗的偏激从来不允许自己被人如此地教训!可是,她根本无法反驳一句。因为那全部是事实!
她低低地说:“沈先生,”他对这陌生的称呼微微一愣,似乎这拉远了人与人之间距离的称谓倒激起了他一丝好感。
“沈先生,”她顿了一顿,强忍住让她痛楚的波动,抬起眼睛,勇敢地望着沈家家长“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吗?”
什么?沈远征略微有些吃惊,他研判地看着她:“怎么说?”
“是——我和常朗的故事。”
沈远征用锐利又敏感的目光巡视她的表情,默许了她。
耿信涤黑黑的眼眸中透出的倔强和独立,像是要对抗他尖锐的目光一般,她笔直地站在沈远征面前,毫不畏惧地迎着他。
这个举动让沈远征的心中隐约升起了一丝赞赏,敢用这样的眼神对视他的人实在不多。
“常朗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事实上,他对于这种经验是相当生疏的。”
她开始慢慢向沈远征讲述两人间的感情,一向淡漠的表情出现了她所不熟悉的悲哀。
“他一向是自由又单纯的,随和又热情。像个发光体般随时吸引着众人的注意和倾慕。他也一向不吝给予别人热情和关爱,所以,在他周围的人总会感受和接收到一种他散发出的由衷的、纯善的光芒,就像是——”她的喉咙发紧,话语哽住了,死命地抑制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咬咬牙又接着说:“天使的光芒!”
“不错,惟我沈家才教养出这样的孩子。”他傲然说。
耿信涤无视他语气中的高傲,口气复杂地说:“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我是那样的落魄!只身一人仅带着几件衣物就在世人冰冷的目光中踏上了求学的路程。我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家人都没有!有的只是一颗饱受世人冷落和鄙视,却又好强不认命的心。所以,他一见到我,就急于将自己的爱心用在我身上。”
沈远征入神地听着,他从不知道儿子和这个女孩是如何恋爱的。
“如果那时我和其他人一样,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好意,从此和他成为好朋友,我想,我们生活将不会再有交集了。”
她回忆起那段时间里常朗的体贴和热情,心中漾起又痛又涩的感觉:“可是我没有,我冷冷地将他的好心又掷了回去。在我偏激的心中,才不会相信一个陌生人会凭白无故地关心我。
所以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摆脱他。我冷冷地对待他每一次的好意,总是对他严声厉色。不但经常出言讽刺,还一味伤害他。因为我痛恨他这样的人,痛恨他用他的财富和假惺惺的关心去收买人心,让我有被施舍的自卑。我一向自傲自己有着永不折服的傲骨,可是他却用他无私的关爱彻底打碎了我的尊严。我也痛恨他有着我所没有的一切,亲爱的家人、知心的朋友和所有人的喜爱。”
耿信涤的语气充满矛盾,她的眼睛则充满了挑战和坚毅。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曾经那样无情地伤害过他,可是他永远对她和颜悦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她有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样无私的爱?
“可是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发现了我的孤单我的脆弱,他该死的善心又出来作祟。在受到了我无情的嘲弄之后,他反而更加用心地给予我关怀和照顾。”她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不住地奔泄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沈远征的心中此时充满了疑惑,以他在商海沉浮多年、阅人无数的眼光,他可以清楚地透析出,她正强忍着悲伤,心绪正在起伏跌宕着。然而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没有出声。
“我要说是的,我们的相识根本就是个错误!我们也根本就没有相爱!我只是因为他是世上惟一一个肯关心我的人而待他好;而他对我,完全是一种可怜,一种同情。所以,”她的泪水止住了,声音依然沙哑“我不爱常朗!常朗也不爱我!”
这是怎么回事?沈远征有些困惑了,他发现他无法了解耿信涤的思路,她似乎是个另类,有着与众不同的原则和逻辑。
“你的意思是,你要离开他?”他冷静地问。
“是的。”耿信涤咬咬牙,困难却又毅然决然地说“离开他。”
沈远征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一直以来憋闷在他心中的对常朗一意孤行的愤怒,抗争到底的不值,荒废学业的痛心引起了这些沈家家庭内部矛盾的根源,就这样——解决了?
耳边传来她清楚的声音:“今天将会是我们分手的日子。我要将沈常朗还给你们。”
她已经得到了太多的幸福,而这些快乐这些温馨是她从常朗的家人那里偷来的!为了她,常朗不惜与家人反目,不惜离家出走,不惜一切地争取要和她在一起的机会。然而,这毕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啊,云是云,泥是泥,他们终究是不能相爱的。
“很好。”沈远征简单地说“你有什么条件?”
在那一瞬间,耿信涤脑海闪过无数知觉。有被污辱的尊严,出卖爱情的耻辱,被贬低的羞辱她想要大声喊出来,她想要狠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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