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汉真正成为一个大火炉了。在秦震的感觉上,他回到武汉和离开武汉时完全不同。那时从江面上偶尔还吹来一阵清风,而现在,强烈的阳光投射到江面上,像蒸腾起濛濛浓雾,是半透明的,但是火辣辣的。天在下火啊!整个武汉好像都在燃烧。秦震仍然住在洞庭街原来住过的那套房间,尽管打开所有门窗,但室内的空气好像烤干了,仍令人感到呼吸困难。他摸摸墙壁、家具,都烫手,连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也是温吞的,风扇吹的风也毫无凉意。秦震仰起脖颈连喝了几杯凉开水,而后脱掉外衣,打着赤膊,嗒然坐在令人不舒服的藤椅上。从离开前线,他觉得一切都不如意,现在,自己像个火人,从里到外都被煎烤着、焚烧着,最难令人忍受的是连一滴汗水也没有,莫非连最后一点水分也耗干了?过去的武汉是这样吗?不是,现在,难道是天时发生了变化,难道是自己老了,缺乏足够的适应能力了?怎么刚一回到后方,就想到“老”字,这对于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实在非常好笑。窗上送进来一阵阵航笛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走到通阳台的门口,两眼渐渐明亮起来。江上有那么多船只,交织穿梭,频繁往来。有黑色的轮渡船,有浅灰色的远航货轮,有深蓝色的客轮,还有一只红色的小型海关交通艇,忙忙碌碌在船只之间急驶。这些船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鸣着汽笛,有的像男低音那样深沉,有的像女高音那样嘹亮,各种各样,纷繁复杂,组成了一曲长江大合唱。这可是他离开武汉时所没有的,它说明这个经济大动脉活跃了,繁盛了。“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真有这样一种非凡气魄呢!这些船只在灼眼的阳光下竞争着,忙碌着,难道他们不觉得热、忘记了热吗?
秦震急于想了解这次究竟是个什么调动,派黄参谋到司令部去询问报到的事,得到的回答是让他直接向政治部姚锡铭姚副主任报到。他亲自拨了电话,接电话的秘书笑吟吟地谦逊地说:姚主任正在参加一个会议,等姚主任约了时间,他立即通知秦震。秦震追问了一句:
“这样急如星火地调我回来是为什么?”
对方笑而不答,只是说:“秦副司令!我想下午姚主任不会约请您,您也得休息一下呀!”
“好吧,再见!”
他放下电话,焦虑地皱着眉头:“这个青年人嘴好紧,没透露一点风声,还笑吟吟的,笑什么?笑我急么,这个青年人!休息!休息!我跑到你这火炉里来休息?咳!”想也想不出个什么道理,还是睡上一觉,这日子总得打发呀!于是,他铺了一领竹席在地板上。本来,由湘西经鄂西然后穿云梦泽的长途跋涉,使他疲惫劳碌,使他很想睡眠。可是由于任务不明,形势莫测,他躺下来,又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这样苦苦折腾了一个下午。
夜幕虽已降临,气温却未降低。不过凭楼远眺,一望无际的灯火,就像天上那虚无飘渺的银河倾泻人间,亿万点金沙银沙闪烁发光,特别令人神往的还是长江。黑黝黝江面上摇曳着黄的、白的、红的、绿的灯影,悠然浮荡,令人迷醉。秦震洗了个澡,扇着芭蕉扇,不去开灯,一任长江船艇闪射来的、马路上汽车闪射来的各色霓虹般的灯光通过窗口在屋顶天花板上挪移闪烁。
正在这时,他听到叩门声,他随即应了声:
“请进!”
进来的是姚锡铭的秘书,他说:
“姚主任请您过去。”
“他的病怎么样哟?”
“好了,不过医生叮嘱不要疲劳,可他从一下床就没休息过”
秦震一身整洁,崭新的军衣,锃亮的皮鞋,跟着秘书走了不太远的一段路,走进那座洋房的楼下客厅。这客厅里摆的是一色藤沙发,屋顶下长翼的电风扇在无声地旋转,上面的大吊灯没开,只亮着几只壁灯,使屋里的光线显得幽暗柔和。秦震正在端详,听到从楼梯上传下来一阵轻捷、紧促的脚步响,转过头一看,姚锡铭已经潇洒自如地走进来,他一坐下就说:
“你应该先歇一歇嘛!”
“不知这调令是怎么回事,心里不落底呀!”
“还是个毛猴子脾气,闲不得!闲不得!”
姚锡铭长满胡茬的脸上透出粲然一笑,两条浓眉一挑,投过一瞥亲切的眼光,而后郑重说道:
“两次心绞痛,这对你可是个警告!”
秦震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暗暗思忖:糟了,是这个隐瞒不过的事,给自己带来了麻烦,说不定军旅生涯从此告一终结!不过,他还是镇定了自己,他说:
“你的病比我的重,可是你”“我那算什么!老毛病,躺几天,一退烧就过去了。”
秦震听人讲,姚锡铭由于长期坐牢,得了肺结核,据说肺上很有几个空洞,一犯病免不了咯几口血。姚锡铭为了避免纠缠,却果决地单刀直入,说出使秦震灰心丧气的一个消息:
“中央通知你到北京开会。”
“这个时候,离开前线?”
“这事很重要,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新中国。”
秦震苦恼地央求:“领导上能不能考虑换个人,我这人,军事上能蹦跶两下子,政治上可不在行。”他的脸一下苍白起来。从前线回来的路上,他做过各种设想:是不是把他从西线又调回东线,是不是调到其他野战军去,或者是让他去执行一项特殊的战斗任务?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着——立刻离开前线!他马上表现出非常执拗、实难从命的神气。
刚一开头就谈崩了。
姚锡铭从藤椅上站起来,在地板上缓缓地踱来踱去。他的脸上像风云变幻、闪烁不定。他把两臂抱在胸前,站到秦震面前,严肃地看了他一阵,问他:
“你想过没有,你是什么人?”
这一下把秦震问愣住了,他脱口而出:
“我是一个军人”
“不,你首先是个革命家。如果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反过来说,政治又何尝不是战争的继续?这些天,我听见不少人说你说的这种话,还有人说的比你玄乎,仗打完了我要失业了,好像我们只是战争机器,只是木偶,没有头脑,没有意识,没有理想。不行,那样不行。打来打去把人打糊涂了,忘了我们为什么而打了。我们进行世界上最漫长的革命战争,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好同志,就拿秋白来说吧!鲁迅的战友,他不是高唱‘国际歌’而从容就义了吗?我倒要问问你,他们临终那一刹那想的是什么?想的就是有一天在这灾难的大地上建立新中国!”
姚锡铭由激动而转入深沉的思索,他坐下来很久没说话。
秦震内心感到巨大的震动,他后悔把话说得太绝对了,很想缓和一下。他想起刚才姚锡铭提鲁迅,想起他离开武汉时他到姚锡铭这儿来看见他正在病床上读鲁迅全集,就搭讪地问:
“鲁迅全集读完了吧?”
一说起鲁迅,姚锡铭就兴致勃勃了:“读完了,读完了,这不把我的病治好了吗?”
秦震知道姚锡铭也记起那次的谈话,随即相视而笑,打破沉闷。
“胜利!胜利,是一个什么含意?我最近常常想这么一个问题,我们中华民族本来是伟大的、光辉的,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她蒙受了耻辱和灾难,——可是,我们的文明,我们的伦理,我们的道德,都没有了吗?不,就拿鲁迅来说,他所以伟大,就因为他代表了民族的高尚美德。他面对屠刀,毫没有奴颜媚骨,他生发着中华的魂魄、革命的志气。我们用血染红了这片大地,就为了让它向世界放出更加强大的光芒。我们义无返顾,勇敢前进,就为了跨过这道门槛。可是,到了门槛前,我们的同志怎么能望而却步了呢?”
这一席话把秦震的思想一下提到一个新的高度。是的,这么多年在血里火里滚来滚去,倒渐渐淡忘了终极目的,他不免赧然;不过,他不忍心把自己同前线隔开,他觉得姚锡铭不完全理解他的希求,他的愿望,他的抱负。难道扫净最后一片国土、歼灭最后一个敌人,这不同样是为了共产主义理想吗?
姚锡铭心里也在暗暗思虑,他为秦震所动,他知道像他这样半生戎马的人,在这种时候如果离开前线,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种普通战士的敦朴,也是我们一个高级指挥员的美德,他们为革命捐献了一切,可他们总觉对革命没有给予什么。姚锡铭笑着、望着他,他一眼看透他的心底。他不但不想责备他,而是同情他。要是他能挥一挥手说:“你回前线去吧!”对秦震来说,这该是多么大的恩惠。可是不行,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两个人沉默了一阵,秦震说:
“姚主任,能不能让我再考虑一下?”
“也好。思想上想不通,任务就执行不好。决定千秋万代的国家大计,可不是让你到那里凑数儿的。你要不通,那也没法,我只好再说服你!”
秦震举眼望着姚锡铭,立刻想起“肝胆照人”四个字。他更进一层领会了,这不但外形而且内心也像鲁迅的人,如同烈火,燃烧得那样无我无私,纯洁明净。秦震觉得这火在吸引他,使他情愿投身进去。他想到姚锡铭多病的身躯,便立刻起来告辞,谁知姚锡铭却执意留他吃饭。“姚主任!你太累了,我还是”“这是我们的老传统嘛!前线回来的人连一餐便饭也不留,我这个当主任的也太吝啬了。”一张小桌,二人对面而坐。饭菜很简朴,只是几盘青菜、豆腐,有一尾清蒸鱼,像是临时加的,倒是两碟小菜,一个是豆豉炒苦瓜,一个是油炸红辣椒,立刻引起秦震强烈的食欲。姚锡铭自己不饮酒,却斟了一杯白兰地,一定要秦震喝。姚锡铭变得那样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他说到扬子江发电,说经济,说文化,说科学,说整个民族的知识结构将要发生巨大变化,那时中国将立于世界先进之林。从这一席闲谈中,秦震觉得姚锡铭整个心都朝向着一个方向,他注目的似乎不在目前,而是未来。这给秦震留下生动、深刻的印象。
秦震出来,一面走一面思索。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才猛醒过来,发现走过了头。他笑了一下,折转身走回寓处。
暴风雨前的征兆,燠闷难当,气压很低。
他没有打开电灯,他借着窗外投进来朦胧的光影,放满一浴盆冷水,他浸泡在里面,默默不动,但思绪却像电闪雷鸣一样,在他内心里跳跃翻腾。是的,就像白昼同黑夜那样截然分明,这个门槛内外区分着两个不同的世界,前面是和平,后面是战争;前面是幸福,后面是灾难;前面是光明,后面是黑暗,不过,他又觉得两者之间有一线相通的脉络——那就是还要继续奋斗!我现在应该清醒地跨过这个门槛。跨过之后,我还是栉风沐雨,披荆斩棘,是的,生活的方式可以不同,但人生的道路一样,我们将继续战斗,不过从一条战线转到另一条战线,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呀!一个革命的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啊!想着、想着,他的心情渐渐开朗,他泼刺一声从澡盆中一跃而出,围了一条大浴巾,就给姚锡铭打电话:
那边传来笑吟吟的声音:
“怎么样,想通了吧?”
“我要履行我的职责。”
“现在我告诉你!是中央点了你的名,不过我不想一见面就拿中央决定来压你。”接着电话筒里响起愉快的声音“好啊!秦震同志,为了不计其数的生者和死者,你履行你的神圣职责吧!”
二
北京九月,残暑未尽,但不时有一阵清风送爽,预示着一个金秋的到来。秦震他们被从北京车站送到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六国饭店和北京饭店是老北京仅有的两个西式高级宾馆。从前这里除了白衣侍者,是很少有中国人出入的,它们可以不折不扣地说是中国大地上的一小块外国领土。而现在,当秦震走进玻璃大门,缓步登上铺了红毡毯的台阶,觉得从穹顶上垂下来的巨大吊灯是那样灿烂夺目。他们向南走过铺着红地毯,镶嵌着木板护壁的长廊,长廊里亮着一串十分好看的壁灯。不久之前在茫茫黑夜里露宿草坪的秦震,目睹这豪华陈设,颇不习惯。但转念一想,又笑将起来。因为这一切都属于我们的了,就像那草坪夜晚红濛濛的月光属于我们一样。更何况,现在这里所有一切,都属于古老而又年青的、正在喷发出欢乐气氛的北京的一部分呢?使秦震特别满意的是,分配给他的二楼那个房间,窗外不是繁华闹市而是古老城墙,城墙外面不断有火车发出隆隆震耳的声音,奔驰而过。他觉得正是这火车保持着他同遥远南方的一线联系,仿佛他可以凭借它们把他的心意带向前方,又由它们把前方的心意带回来。这一间堂皇而又幽雅的房间好像也在亲切地向远方表示好意,一切都朴实、舒适、安宁。从那浆洗得雪白的亚麻桌布上、床单上,散发出清凉气息。北京,一九四九年的北京是多么可爱呀!它像刚从黑暗沉沉的噩梦中醒来,但还没有来得及改换一下装束。不要说后代人简直无法设想当年北京是怎样一副姿态,就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也由于已经习惯于今天的大厦摩天、汽车如云,渐渐淡忘了过去北京的模样。但一九四九年的北京却以无可比拟,无法代替的重大历史意义永存人们心中。它像一颗璀璨瑰丽的星悬在天穹之上,是永远无法磨灭、熠熠闪光的。当时,天安门广场不像现在这样广阔、宏伟,但它有它若干世纪来形成的庄严、美丽。那时金水河的桥前,在天安门黄琉璃瓦和红城墙衬映下,有两座晶莹洁白的汉白玉华表,那是古老民族精灵的象征。雕塑的盘龙生动活泼、神采奕奕地飞向顶端一片白云,令人有上接云天,飘飘欲仙之感。东西各有一座红墙金顶、各有三座拱门的建筑,它们很有凯旋门的气势,广场的南端,巍立着前门和灰色的箭楼。这样从四面环抱着中间一片黑色古老石块砌成的广场。以广场为中心,全城四角热闹市街路口各立着一座牌楼,精雕细琢,彩锦藻绘,五色缤纷,动人眼目。不过你仔细看一下,无数小巷人家屋上都长满青草,许多街道部成了水潴泥塘,处处苍颜皓发,衰草斜阳,呈现出一个旧世纪的衰微破落景象。然而这时,这里已经发生一场剧变,正从废墟上萌发出一个生机勃勃、意气洋洋的新世界。你从微风中可以闻到从北海吹来的莲藕的淡雅清香,不,也许是从城外吹来的熟透的庄稼的气味。总之,像秦震这样刚从血火中来的人,更容易敏感地嗅到这样一派清新的、黎明的气息。
秦震一九四六年参加北平调处执行部工作时在这儿住过。
解放之后,又在这儿度过温馨难忘的一段时间。
他走了,又来了,这儿已经发生的巨变,使他感到回家的安宁、泰然,他躺到床上听着那火车的隆隆车轮声。他闭上眼,他要真正弥补战后必有的酣然大睡(在常德、在武汉,由于心事重重都没有做到,而现在可以做到了)。警卫员小陈了解这一点,连吃晚饭也没唤醒他,只在桌上给他留了一份饭菜。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穿着睡衣胡乱吃了一顿,然后纳头又睡,——他像饥饿的婴儿需要乳汁,像久病的患者需要营养,营养他的乳汁就是安心宁神的睡眠,这也许是他两次心绞痛之后,恢复健康的自然法则。
果然,当他第一次步入怀仁堂,人们都发现秦震精力充沛,神采焕发,好像一下年轻了十年。秦震觉得每一个人都满脸喜气,挤来挤去,熙熙攘攘。可他却还怀着一桩心事。当他从政治协商会议代表名单上看到梁曙光的母亲梁妈妈的名字时,他心情万分激动,他要立即跑去见她一面。进入怀仁堂后,他立即央求大会的一个工作人员:
“你能不能带我见一见华中区的代表梁清秀?”"vnko" >v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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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见梁妈妈,跟我来。”
怀仁堂正面是座装饰一新的讲台,与讲台相对的两进大殿,两面走廊厢房,一色大玻璃。这中间有个长方形的大院落,上面覆盖着棚顶,这里排满一排排长桌座椅,就是政治协商会议的会场。这怀仁堂雕梁画柱,色绘斑斓,极为富丽堂皇。其中虽然灯光闪烁,却十分凉爽宜人,特别是作为休息室的正厅与两厢房,都摆满了鲜花瑞草,一片清香。那工作人员领秦震顺着走廊绕过正厅,走出后门,来到一片碧绿浓荫的大花园,先迎面闻到阵阵桂花的甜香。而后,在一株大丹桂树下,一只蒙了白布的小圆桌旁,周围几把藤椅上坐满了人。就在这里,秦震看到一位身子骨纤细挺拔,满头银发婆娑、面孔清秀、目光善良慈爱的老妈妈。秦震连忙抢步走上去,老人家立刻对他投射来两道慈母对儿子的亲爱的目光。秦震肃然敬立自报名姓:
“梁妈妈!我是秦震。”
老人家一时不清楚来人是谁,只看着、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那位工作人员提高声音说道:
“这是秦震,秦副司令!”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派严素严医生的秦司令呀!”
“我是曙光的战友”
“看你说的,他是你的部下。可我得问你严素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她可是又开朗又聪明的好闺女!”
“严素是个好青年,她跟曙光一道负过伤,一道住过医院。”
“哦,哦,原来是这样!好,那就好,我喜爱这孩子!”
秦震挨紧梁妈妈坐下,梁妈妈拉着他的手抚摸着。秦震异常高兴,他想到:中国的母亲是多么感人呀!她们有一颗巨大的爱人之心,尽管自己历尽风霜,久经折磨,但她把对丈夫、对儿女之爱奉献给整个人间,像阳光普照,暖彻人心。在她眼中,严素、秦震跟梁曙光一样都像自己亲骨肉一样亲。
“我刚从前线来,曙光很好!”“咳!说起来也可怜,从小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说着眼角上涨满泪水。
秦震也不禁一阵伤情。
“你瞧,我是怎么了!”她用手揾去面颊上的泪痕,笑了一下:
“这孩子是个犟脾气,现在不知改了没有,你得好好管教。”
秦震想,人活百岁,在妈妈眼里总还是孩子,于是他莞尔一笑说:
“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委员啊!”话说到此处,听见开会的铃声。
“梁妈妈!我要去看你老人家。”
“那可不敢当,孩子,咱们不天天在这儿见面吗?”
秦震异常高兴,又有点忐忑不安,他本来想向梁妈妈表示一下敬意,这老人坐过牢,受过刑呀!可是,谁知一见面就亲热交谈起来,竟觉得说那些话不搭调了,当他随着人流涌向会场时,他脑际一掠而过,他从这个老人家更感到这会议的隆重意义了,就是这样一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在决定国家命运啊!
好像心中荡过了一阵波澜,秦震坐到自己坐位上,精力却很久集中不起来,一片热烈掌声才把他猛然唤醒。凝目前视,两眼亮了起来,啊!毛泽东!他容光焕发,迈着从容的步伐,正在走上讲坛,无数聚光灯朝向他,无数眼睛朝向他,无数掌声朝向他。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似乎觉得:“这一切欢乐的表示,都不是为了我,是对我们大家,包括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呀!”掌声像暴风骤雨,更加炽烈,人们看到陆续走上台的宋庆龄、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伯渠、李济深、张澜、沈钧儒、郭沫若、何香凝当秦震看到周副主席时,他的心神震动了起来。北京饭店东厅的一瞥,南下列车上的急报,一个一个镜头在他头脑中交叠出现。现在,他回来了,黛娜依然没有下落,如果周副主席问到他,他该怎么答复呢?是的,周副主席!我没有完成你给我的重要任务呀!秦震的心情一阵黯然,一阵羞惭——于是他的心又驰向遥远的南方,想到白洁在虎跳坪那阴暗的墙壁上佣指甲刻下的字迹。一刹那间,秦震的整个心神便转而投到这欢笑喜悦的洪流中了。在这沸腾的、欢呼的人群中,好像白洁也站在这里,她用清脆而坚定的声音在说:“白洁不死,白洁不死”想至此处,秦震感到一阵头晕、心疼。不觉之间,汗水竟濡湿了全身,他的手在微微战抖了,他努力想集中精力,但怎样也抑制不住自己。飘忽之间,像有一扇门打开,放进一道光亮。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是的,他自己还没跨过门槛,当然,也许正在迈过,不过终究还没有迈过因为他的全副心身还在湘西,还在前线。而后,他发现一股热潮从心的深处向眼上冲涌、冲涌。
他迷茫中看到毛泽东站在装了几只麦克风的讲台后面,左手举着讲话稿,会场上一片凝然沉寂,只回旋着他那响亮的声音。
这是多么隆重、多么庄严的时刻啊!历史,不是一分钟一分钟,而是一秒钟一秒钟地在前进哪!是的,这里每一秒钟时刻都像金子一样闪光。
秦震的周围都是军队代表。他急速地掠了一眼,他们很多人都是从前线回来的,可是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为什么我不能呢?秦震恼怒地在责备自己。他突然透过人群看到梁妈妈,她坐在离他并不太远的一个坐位上,这刚才还欢笑着、闪烁着慈祥光辉的人,现在哭得像一个泪人一样,她哭得那样坦然,一点也不掩饰,突然之间,他听到会场上一片轻轻的欷歔声——这是出于悲痛?还是出于幸福?人们在死亡边沿上忍住了眼泪,而现在在胜利的边沿,眼泪却一下宣泄而出了。生活里有过多少这样伟大的时刻啊!与其说它是理智的时刻,不如说它是感情的时刻,中华民族的苦难太深重了,但无论在水里火里,民族道德的光辉,没有沉沦,没有撕裂,没有断碎,而是更加凝聚,凝聚成强大生命力。没有它,冲不开这整座历史的闸门,没有它,冲不开每个人心上的闸门,而走到这辉煌的光亮里来,让眼泪在光亮中冲流激荡吧!历史像莽莽长河永远流动,似乎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但是每一个浪花,每一点水滴,都是新的诞生、新的呐喊、新的开端。这一团像太阳一样庄重燃烧的光亮啊,就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永照千秋的创造。不错,这是创造,没有这个创造就没有后来的一切,无论它是正确的还是谬误的,光明的还是黑暗的,欢乐的还是痛苦的但新的长河从这儿开始流入新的渠道了。
像一支雄浑博大、庄严华丽的交响乐在回环激荡。不过,它不是音乐家制作的艺术品,它是我们民族、祖国所发出的心声,这是自由之神在东方红色曙光中的第一声歌唱,它在珠穆朗玛峰、昆仑山、黄河、长江以及茫茫无际的原野和森林上震出强烈的回音,乐曲迂回曲折,起伏跌宕,逐步走向高xdx潮。
会议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了。
为了这一天,秦震兴奋得几夜没睡好,早晨用冷水洗了脸,他的精神特别爽朗,体质也显得特别硕健。但是,一踏进会场,他变得格外的镇定、肃穆。当选举国家领导人这一议程到来时,会场洋溢着欢乐的洪流。他满面笑容地朝会场上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望着,而他们也同样喜气洋洋地望着他,仿佛每个人心里的喜悦,都自然地流露出来。这里已经没有单个的人,每个个体都是属于洪流的一部分,在一起闪烁、荡漾。当那粉红色的选票发到手上,在他接过来的那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它像一块千斤重的花岗岩石,要由他亲手在上面镌刻金字。怀仁堂里的灯光大放光明,照耀得如同白昼,雕梁放彩,彩绘增辉,更显得一派雍容华贵。一个白发森森的老人,清瘦的面孔上闪着青春的光辉;一个戴着华丽小帽的青年妇-,她的脸庞像一朵玫瑰花一样鲜艳。寂静无声,但会场上活动着、腾跃着一种听不见,而又确确实实存在的声音。那是大家的血水畅流,心脏搏跳,那是几亿人民的意志,逾过高山大川、艰难险阻,汇集到这里来的声音,人们在这里为新中国大厦塑造一座金字塔形的尖顶。秦震收敛了心神,凝视着选票。当宣布写票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心房战颤起来,他的手战颤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责备起自己来。可是,这庄严的时刻具有一种魔法般的压力,是的,心情太庄重了,反而不能抑制自己。一瞬间,他听到会场上响起种种声音,正在写选票的急速的沙沙声,写完选票的轻松的喘息声,这是多么奇妙而又谲密的声音呀,它满载柔情,轻传快意,它在催促秦震。就在这时,秦震的老花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水雾,他赶紧掏出手绢擦了擦,握着笔写自己的选票。等他写完时,会场上已有了嚓嚓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毛泽东正走向红色油漆的票箱。这时弧光灯闪电般交织,照相机发出轧轧声响。毛泽东投了一下没投进去,可能选票折叠得太松了,于是他又用力折了一次,而后投进票箱。他像一个孩子终于完成了应该完成的课业而露出天真的笑脸,他摆着两只手臂,移动他宽厚坚实的后背,向休息室缓缓走去。秦震排在部队代表团行列里面,部队代表在会场中心靠左那一半,他们绕到前面,走向水银灯光照得最亮的那个投票箱。投罢票的人散在会场各处,走路声、说话声,立时震起一阵嘈杂的轰响。
这时麦克风响起来:
“请各位代表到天安门去!”
秦震没听清楚后面的话。但见人群忽然分成两股,一股顺着东面走廊,一股顺着西面走廊,向怀仁堂门外涌去。这时夕阳像胭脂一样染红怀仁堂大门以及从门里涌出的人群,秦震向西面那个青铜狮子看了一眼,那狮子在夕照中笑态可掬,像正翩然起舞。他记得他乘坐的那辆轿车就停在西面青铜狮子旁边,他走去,竟是到达那里的第一个人,紧跟着同车的人都来了。怀仁堂大门外,黑压压一片都是汽车,要把这些车顺当地开出,得有一番精心的指挥。交通警喊叫着,做着手势,把庞杂的车群领入一条航道。当秦震乘坐的车开出中南海西门,夕阳忽然淹没在几片紫色浓云后面去了。车灯放亮了,一辆跟一辆小汽车顺着长安街向东驶去,一长串红色尾灯,形成一条委曲宛转、缓缓移动的红色虚线。
没有次序,没有排列,谁先下车谁就向天安门大街与南箭楼之间那块广场走去。这广场东西两面各立着一排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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