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此。聪明的情人绝不把同情人的关系搞得那样俗人化、那样糟。聪明的情人和心上的人约会的时候,也有身上的约会,也热情、也亲密、也两个化为一体、也我俩没有明天,但是,当风流终散、当云雨已歇,情人又回到两人以外的现实世界,聪明的情人会知道那就是暂时的分离,分离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艺术,要看你会不会使它升华。升华的分离不是一天五通电话,分离可能是五天没有一通电话,分离是立刻坠入陌生、坠入疏远、坠入无何有之乡、坠入忘情与相忘、坠入如不相识、坠入回忆中的男欢女爱只是一场春梦,模糊一片,几乎那种欢乐不是真的。”
“小说、戏剧、电影里的爱情故事要你死我活,真实人生里的爱情故事要平淡无奇,是吗?”
“真实人生也有比小说那类情节更好的。比如说,小说情节是一起情死,真实人生却有更好的。”
“是白头偕老吗?”
“当然不是。白头偕老只是相依生活、是习惯,不是好的境界。”
“最好的是”
“是在爱情的顶点前分开了、分手了、分离了。最重要的是,没有争执、没有吵闹,也没有第三者。”
“变心了?”
“也没有变心。”
“想想看,生离和死别都不是变心,感情好好的,就是要分开而已。算是来自不可抗力,比如说,发生了战争、牢狱、死亡等情况,必须生离或死别。这种都属于不可抗力,没有争议。另外一种生离,是非永恒论,有人有争议。爱情非永恒,人也未尝不知道,知道变心是人之常情。但我所指的非永恒论,不是指变心,而是心未变而人已杳,是一种主动的生分。这种非永恒论,理论基础在相信没变心也该分手,变了心才分手的,是不得已的,是低层次的。不变心能分手,才是真正珍惜这一爱情的人,想想看,感情好好的,就突然断了,多么美、多么怀念,这才是真的永恒,世俗的永恒是纠缠不清、是无奈、是疲惫,有什么好?男女之情是多么美,不要等到疲惫来临,在山顶上主动分开,不要滚下山时被动分开。这不也很美吗?不把关系搞到山穷水尽哟。中国鬼怪书中常常有情人自订情缘时间,届时说情缘已尽,两人就分开了。看来真有哲理,真正有情的人、真正知情的人,是这些看来无情者。一如勃朗宁夫人(elizabethbrowning)那两句:我如此爱你,使我只能爱你(ilovetheeso,dear,thationlycanlovethee。),我如此爱你,使我只能离开你(ilovethee,dear,thationlycanleavethee。)。虽然写这诗的本人却缠人缠得不放。我倒想起英国伊莉莎白女王(elizabethi),爱一个人,跟你继续和他有关系,是两回事。伊莉莎白女王现身说法了这一点。她死前还呼唤着罗勃杜德利(robertdudley)的名字,但是,在实际上,这被死前呼唤的情人,却早被女王给拒绝往来了。这种作风,使我想起十七世纪的理查范萧(richardfanshawe)那句爱可回归,但情人不行(lovemayreturnbutneverlover。)。”
“伊莉莎白女王能把爱情和情人分开来,真有韻味。该给它一个术语。”
“就叫女王原则吧。这原则永远昭示天下:人间最令人眷恋的是彩云易散的爱情。这种爱情,适合魂牵梦萦,却不适合长相厮守。最后的落幕是:死前呼唤情人的名字,可是不必再见情人了。”
“不止女王原则呢,还有大师原则。”
“哦,大师原则也好呀。这原则也昭示天下:爱情只该在广义的文学里,也就是在小说、戏剧、电影里,不该放出来在现实生活里,因为它太不完美,并且彩云易散,现实生活里的爱情是单调的、无趣的、贫血的、滥套的、庸俗的、浅薄的、一百个负面形容词也形容不完的。总之,应该承认,在现实生活里,爱情应该靠边站。现实生活的人,应该欣赏罗密欧、欣赏茶花女,看文学玩假的,自己可别玩真的,真的并不好玩,并且伤心伤神伤人,麻烦无比。爱来爱去,什么都千苍百孔了、支离破碎了,唯一完整的是女朋友的妈妈和丈母娘。”
“不论是女王原则还是大师原则,都是人类处理男女关系的心得。这些,在上帝眼里,如何解读呢?上帝会赞成吗?”
“别提上帝了,他害死人。上帝所造的人类,在男女关系上,基本是动物性的单纯。人类的演化结果,就变复杂了。复杂中最使人痛苦的,就是爱情问题。莎士比亚早在仲夏夜之梦(midsummernight’sdream)中,讽刺了这个问题。莎士比亚在这部喜剧中推出一种爱情的仙浆(love-juice),一涂上情人的眼,情人醒来,见谁爱谁。”
“你想不到我会背那一段吧,我背给你听。
yetmark’diwherethe波ltofcupidfell:
itfelluponalittlewesternflower,
beforemilk-white,nowpurplewithlove’swound,
andmaidenscallit,love-in-idleness。
fetchmethatflower;theherbishow’dtheeonce:
thejuiceofitonsleepingeyelidslaid
willmakeormanorwomanmadlydote
uponthenextlivecreaturethatitsees。
fetchmethisherb;。
(我留意邱比特箭落何处,
落在西方一朵小花上面,
乳白的花瓣,爱的创伤红了它,
女孩们叫它三色堇,
去给我採来那朵花,我指给你看过,
它的仙浆点在睡的人的眼皮上,
不论男女,就会发疯
爱上醒来第一眼看上的,
去给我採来)”
“哎呀,朱仑,你竟能一段一段的背出莎士比亚!”
“我想我能一段一段的背出全部莎士比亚。”
“你怎么有这种本领?”
“我跟你说过,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好吧,我们暂时不谈你和莎士比亚,回到主题来,就是在莎士比亚的喜剧中,已经指出爱情的荒谬,爱情现象原来被那种爱情仙浆作弄,仙浆一涂,美女可以爱上驴头,所谓爱情,爱来爱去,真相不过如此!不但文学家做了这种拆穿,科学家也加入了。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意大利paviauniversity(帕维亚大学)发现一种神经成长素(nervegrowthfator,ngf)的爱情分子(love摸lecule),使你热恋、痴情的,全是这玩意儿,但顶多一年,这种感觉就会没落。二六年初,国家地理杂志(nationalgeographic)上介绍了,恋爱和强迫症可能有类似的化学特性,爱情似乎会点亮大脑中的某些区域,释出躁动、鲁莽,与狂喜的化学物质,触发脑中的多巴胺,激发我为卿狂,从生死相许到同归于尽、从不爱江山爱美人到落花犹似坠楼人,各种戏码都可演出。事实上,这些都是邱比特的化学制品(cupid’schemicals)而已。看到了吧,爱情不是神学、哲学、伦理学等问题了,爱情还是化学问题了。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上帝的作弄、是文学家的戏谑、是化学家的扫兴,爱情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出东施和驴头!所以呀,真正的情人、现代的情人,要放潇洒一点,不要那样执迷爱情吧!”
“你是指逃避爱情?”
“我不算逃避爱情,我只是逃避愚蠢,逃避不被化学成分作弄。”
“潇洒到眼泪不过是百分之九十八的水分和百分之二的盐分,也未免太跟自己过不去了吧?”
“所以呀,不要流眼泪。所以呀,要过爱情的瘾,就去小说、戏剧、电影里面找吧,莎士比亚哈姆雷特(hamlet)的奥菲莉亚(ophelia)淹死在水里呢,那丹麦王子怎么说,朱仑,你会背莎士比亚的。”
“哈姆雷特说,他爱奥菲莉亚,四万个弟兄的爱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ilov’dophelia:fortythousandbrothers/couldnot,withalltheirquantityoflove,/makeupmysum。whatwiltthoudoforher?”
“真的,你朱仑啊,你真莎士比亚!”
“其实我只是输入式的莎士比亚,把莎士比亚搬到我家,我还没有贩卖他。但是,数数看,多少英美文学家贩卖了莎士比亚,ogdennash(纳许)直接从奥菲莉亚嘴里,接过theprimrosepath(花街柳巷)做书名呢,多得很呢,有二十六位作家,把fullcircle作为书名,有十五位作家,把what’sinaname作为书名,faulkner(福克纳)用了thesoundandthefury,jameshenle(亨尔)还跟他抢先呢!aldoushuxley(赫胥黎)是此道之王,他用了七次,包括mortalcoils,一九二二,取自哈姆雷特、briefcandles,一九三,取自马克白(macbeth)、bravenewworld,一九三二,取自暴风雨(tempest)、timemusthaveastop,一九四四,取自亨利四世上篇(henry4,partsi)、apeandessence,一九八四,取自恶有恶报(measureformeasure)、to摸rrowandto摸rrowandto摸rrow,一九八五,又取自马克白、bravenewworldrevisited,一九八五,暴风雨又来了。最有趣的,bravenewworld中的brave,不是勇敢的意思,而是大好的、美丽的意思。bravenewworld出自莎士比亚暴风雨第五章第一景,原文是“howbeauteousmandindis!obravenewworld/thathassuchpeoplein’t!”(人类有多么美!啊美丽的新世界,有这样的人在里头!)赫胥黎把bravenewworld作为自己的书名来用,也是指美丽的新世界的意思,并不是勇敢的新世界。但台湾的国民党同路人不懂莎士比亚,望文生义,翻成勇敢的新世界,勇过了头,闹出笑话来了。”
“哎呀,朱仑,我现在得提议,让我们cakesandale(吃喝玩乐)一下,赶走莎士比亚。”
“你用了莎士比亚第十二夜(twelfthnight)第二幕第三景的话:artany摸rethanasteward?dostthouthinkbecausethouartvirtuousthereshallbeno摸recakesandale?(你不过一管家耳,有什么好神气的?你自以为道德高尚,人家就不能吃喝玩乐了吗?)并且,那maugham的一本书名,对不起,就叫cakesandale,ortheskeletoninthecup波ard,一九三年出的。你看,大师,莎士比亚没那么好赶的。”
“你提到毛姆,这个人写两个文人thomashardy(哈代)和hughwalpole(沃尔浦尔)的讽刺小说,不如一九二二年他写的那本onachinesescreen(在中国屏风上)。那本书里有一篇thephilosopher(哲学家),没提那哲学家的名字,写的是辜鸿铭。你大概不知道谁是辜鸿铭?”
朱仑摇摇头。
“总算抬出一个你不知道的。辜鸿铭是北京大学教授,是现代中国最保守的知识分子,有一次,在一家高级咖啡店中,他出现了,自己独坐一角,在看一本卷起来的线装书。另一桌有四个英国商人,忍不住对这还留着清朝辫子的老头儿评头论足,他们用的是骄傲的英语,言谈中挖苦这位中国老人和他的文化。忽然,这位老先生侧过头来,用典雅的牛津(oxford)腔发声了,还夹杂着拉丁文,把四个英国人和他们的文化奚落一顿。四个人相顾失色,又惊奇无比,太不可思议了。毛姆不知道这个故事。他去拜访了辜鸿铭。辜鸿铭最后留了一首他写的英文诗给毛姆:
youlovedmenot:yourvoicewassweet;
youreyeswerefulloflaughter;yourhandsweretender。
andthenyoulovedme:yourvoicewasbitter;
youreyeswerefulloftears;yourhandswerecruel。
sad,sadthatloveshouldmakeyou
unlovable。
icravedtheyearswouldquicklypass
thatyoumightlose
thebrightnessofyoureyes,thepeachbloo摸fyourskin,
andallthecruelsplendorofyouryouth。
thenialonewouldloveyou
andyouatlastwouldcare。
thee女iousyearshavepassedfullsoon
andyouhavelost
thebrightnessofyoureyes,thepeachbloo摸fyourskin,
andallthecharmingsplendorofyouryouth。
alas,idonotloveyou
andicarenotifyoucare。
没爱我时,你声音甜蜜,
你笑眼盈盈,你双手自在,
爱上我后,你声音愁苦、
你泪眼汪汪,你两手凄楚。
多么可悲,爱情使你不再可爱。
我盼年华流逝
你将失去
那时我爱你依旧,
你终知情。
年华匆匆流逝,
你终失去
眼睛明亮,皮肤透红
和青春的逼人光彩造型,
唉,我不再爱你了
你的一切,我已无情。
多么奇怪的一首诗!一个毛姆笔下的中国老哲人,他道尽了情海的起落与波澜。不过,从第一流的哲学境界来说,如果无法避免爱情使你不再可爱,就要在恋爱期中,赶在年华流逝前,把两人关系中止,如英国诗人drayton(德雷顿)所说的,comeletuskissandpart,不必走到辜鸿铭这首诗的最后几段。爱情关系应该是主动的、爱情的尾声应该是提前的,不能主动与提前,春蠢到死,会很丑陋。”
“胡言乱语了半天,你只谈你、你、你,谈到做上清朝的皇上了,你有没有想到十七岁何去何从?”
“你说得是,六十七岁的太自私了。我们来谈十七岁。其实,比照促夏夜之梦的方法,要爱上一个人,很容易,但碰上一个可爱又值得爱的人,就不容易了。一个可爱女人一生中,会爱上一些人,也会被一些人爱,但是,她人是出色的,爱情遭遇未必出色,为什么?她像一具小提琴、名琴,什么人会在上面拉出音乐,完全是另一回事,那是另一种机缘、甚至奇缘,大体说来,优秀的十七岁女生都埋没了,因为,烂男人太多了、会演奏的高手太少了。”
“那十七岁岂不太悲哀了?”
“谁说不呢?看看boothtarkington(布斯塔肯顿)的小说seventeen(十七岁)吧,看看多少烂男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