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出生在小县城一个非常困难的家庭里,我一共有姊妹七个,因为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孩子,我从小就被送给了别人。可后来我又回到了那个家。当我回到那个家时,我既没有了亲生母亲,也没有了我的养母。最后,我还是在我自己的那个家里长大的,等我长大以后,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我觉得我自己就像是一个小动物在出生后被抛弃了,当再回到那个动物世界时,我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全然陌生。我在那个贫穷的家庭里,在弱肉强食的生活状态下,成了真正的弱势群体。我在兄弟姊妹们的眼里,成了另类,仿佛家里的贫穷都是由我造成的。那个背景,造就了我特殊的性格。我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学毕业,最后又下了乡。从我离开家以后,我就想到了要通过我自己的努力改变我的命运。这些年来,我一直就是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直到没有出事之前,我一直以为我自己是成功的,现在看来"汤招娣毫无保留地说道。
"你想得到的,不都得到了吗?"
"那是在我没有出事之前,现在我已经不是这样想了。"
"可惜已经太晚了。"杜雨萌说道。
"在这之前,我几乎不可能认识到这一点,我这一生所有的努力几乎就是由要改变我自己的命运这个信念支撑的。而这一点,是一个没有这种经历的人难以理解的。"
"我也想与你说两句,退一万步讲,我就是与你生活在一样的背景下,我也未必会和你选择一样的道路。坦白地讲,我也是在不大的时候,就没有了母亲,我是和自己的父亲一起长大的。我几乎就没有感受过母爱,我的爸爸在他晚年的时候,又找了一个老伴,几年前也去世了。你想想,作为女人,你是可以理解的,在我的这个继母还活着的时候,我不可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母爱,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我没有像你那样选择那样的人生道路,至少我没有像你那样,把自己的一生押在疯狂的物质欲望上。从某种程度上讲,你曾经得到过许多,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你却什么都没有得到过。你得到过一个男人对你由衷的爱,却轻易地就把他抛弃了;你得到过另一个男人的大度与宽容,却从来就没有坦诚地面对过他给过你的真诚;你得到了饱含着你精神寄托的儿子,却亲手把他葬送了;你得到了你物质欲望的满足,却被葬送在了那种畸形的欲望里。而这一切都是在你穷尽一生努力,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前提下,得到而又失去的。如果说小时候你没有权力也没有机会不那样做的话,而当你走上领导岗位的时候,尤其是做了相当级别的领导之后,你是有权力也有机会不那样做的。你仅仅就是为了满足改变你命运的欲望,却把你的情感,把你的家庭,把你的儿子葬送了,你葬送的何止这些我想你比我还要明白。
"江天曾经和我谈过你们儿子的事,他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救不了你们的儿子的,可他却哭着让我救救唐大朋。我救不了他,说实在的,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我能够理解做父母的在自己的亲生骨肉面临这种情况时的心情,可我却对唐大朋没有一点儿同情或者怜悯,因为这些天来,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里都是那个等着拿钱去给儿子换肾的母亲那无助的眼神。而每当我想到这些,我并不会把这一切都归罪于你的儿子,我甚至归罪于你你既然想和我谈谈,我就无法不和你开诚布公。你明白一个和你岁数差不了多少的女人,在面对着你这样的一个犯罪嫌疑人,不仅仅是对社会犯下了罪行,也对自己的儿子犯下了罪行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听到这里,汤招娣又一次失声痛哭
几分钟过去之后,汤招娣的情绪平静下来许多。
杜雨萌接着说道:"此时此刻,作为一个女人,我能够想到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你可能会后悔,后悔你亲手把自己的儿子葬送了。可你对你儿子肯定是无能为力了。你自己或许还有争取立功的机会。已经到了这个分上,我想提醒你,你还是需要多为你自己想想,不要对与你有牵连的人或者事,说一半留一半的。"
"应该说的,我都说了。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肯定还有你没有说的。靳希望是这个案子的关键人物,除了你对他十分关心之外,省城也还有人在关心着他的命运。你想我们会放弃这一点吗?除了你之外,想置靳希望于死地的,一定是怕被靳希望至于死地。这一点,你是再清楚不过了。人家不可能仅仅就是为了保住你这个副市长,而冒违法犯罪的风险。如果那样做,就一定是值得的,你想过没有,你值得他那样做吗?"
汤招娣想了半天,才问道:"如果说出来,能算我有立功表现吗?"
"那要看你说出来的是什么样的问题。"杜雨萌说道。
"那好,我就都说出来。"
杜雨萌马上打断了她的话:"等等。"
杜雨萌走到提审室门口,喊来了何志强和穆大勇。
他们重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杜雨萌说道:"汤招娣,你说吧?!"
"靳希望来银海时,其实就是曲新平向我推荐的。而且他还要让我对他进行关照。在这之后,曲副省长为了靳希望的事几次打电话找过我。我后来曾经问过靳希望,我问过他曲副省长为什么会对他那么热心?靳希望曾经在我面前笑了笑。我听靳希望说过,好像是曲副省长的女儿去国外留学时,他送给了曲副省长一百万元。当时,靳希望喝醉了,嘴上也就没有把门的。可我却从中知道了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当你们一到达银海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想曲副省长当然是不希望我会栽在靳希望的手里,那样也许会把他也牵扯出来。不信,你们可以去找靳希望。他如果敢说实话的话,就差不了哪去。"
"关亚南知不知道这些事?"
"不知道。我没有必要告诉他这些。"
"这么说靳希望在正常操作的过程中,实际上一直就是你在暗中关照的。你只是没有暴露出来而已。"
"可以这么说。"
听到这里,杜雨萌感觉到了满足。这是她所没有想到的意外收获。
杜雨萌看了看何志强和穆大勇,他们都明白了杜雨萌的意思。汤招娣被带走之后,穆大勇说道:"看来,这个靳希望到现在还在和我们打游击。如果不是我们,他早就命归西天了。可到现在,他还在为他们守节。"
杜雨萌说道:"我们更应该趁热打铁,马上再次提审靳希望,想办法核实清楚刚才汤招娣说到的那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半个小时后,靳希望被带到了提审汤招娣时的同一间提审室。
杜雨萌问道:"靳希望,还有没有什么问题需要交代的?"
靳希望故作镇定地想了想,又慢慢地说道:"没有啊,我应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我提醒你一下,你在还没有去银海之前,就开始做工作了,是有人介绍你去银海的。"杜雨萌说道。
"噢,你们是说这件事?是有这回事。我是曲副省长介绍到银海去的,当时曲副省长替我向银海市的领导打过招呼。我以为这根本就用不着交代。这是我们私人之间的事。"
穆大勇拿出了那天在靳希望的妻子那里寻找那两张存款凭证时发现的那个小本,走到靳希望的跟前,指着其中的一处说道:"你这个本子上记载的曲字和这后边写的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你是既想把这笔钱的去处做个记录,还不想直接写上他本人的名字。免得惹来什么麻烦,是这样吧?"
靳希望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
穆大勇又接着说道:"靳希望,你还真是宁有种乎,你可能想不到吧,你差点儿死于非命,其实就是他和他们才真正地想置你于死地,他们的阴谋如果真正得逞了,他们也就保住了自己。可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些,真是悲哀。"
杜雨萌接着说道:"靳希望,曲新平副省长反复地为你打过招呼,肯定地说,你是为此付出过代价的。你曾经送给他一百万元,作为他女儿出国留学时的费用。而你刚才看到的你的这个小本子上的这处记录,就是记载的这件事。尽管你的这个小本子记录的许多东西,对于我们来说,都如同天书,可我们还是破解了你的这处秘密。你说,有这回事吧?"
"是有这回事。"靳希望终于又重新说话了。
"你可够大方的,一出手就是一百万元。他就替你打了个招呼,你就给了他一百万,你不觉得你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吗?"杜雨萌说道。
"没有他反复让汤招娣副市长关照,我初来乍到,即便我再有能力,也是很难能在这座城市里混下去的。"
"汤招娣是怎样关照你的?"
靳希望抬头看了看杜雨萌,才说道:"说起来,她对我的关照是非常大的,如果没有她当时的关照,即使是我拿到了金色阳光花园那块地皮,我也没有办法操作下去。按理说,只要拍卖挂牌后,第二天就必须交土地使用费。可我当时的资金根本就不足以支撑我开发那么大的项目,如果当时我把土地使用费交上去,我根本就没有资金可供开发这个项目使用了。当时的贷款问题还八字没有一撇。经过工作,汤招娣帮了忙,她帮了我大忙。经过她点头,让我仅仅是先交上了四分之一的土地使用费,就发给了我土地使用证。还是她帮忙,又让我象征性地交了一部分基础设施配套费,我很快就拿到了开工许可证。这两个证拿到手之后,算是解决了大问题。我就是用这两个证放在银行里作为抵押,从那里贷下了款。这样,我就正式开工了。再后来,我就把银行死死地套牢了。"
"具体地说一说,你是怎么把银行套牢的?"
"当我从银行那里拿到贷款以后,我用于开发这个花园小区的钱,还差得实在是太多。在这种情况下,我特意正式通知银行我从银行贷出的款,已经无力偿还了。银行没有办法,只好束手就擒,继续为我贷款,主动帮助我完成这个工程。否则,银行的全部贷款就根本收不回来了,他们当然是害怕的。这样,我也就把银行套牢了,他们不可能再从这辆战车上中途跳下去。从那以后,是我需要多少,他们就几乎不打折扣地给我贷多少。"
"所以,你不但感谢汤招娣,还非常感谢曲新平。是曲新平让你认识了汤招娣,又是汤招娣为你大开了方便之门,从而让你走得越来越远。你为了表现出你有立功表现,你把向汤招娣行贿的事说了出来,你以为与曲新平的事做得很秘密,也就替他隐瞒了下来。其实,违法犯罪的事,除非你没做,只要你做了,就别想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对于你来说是如此,对于贪官们来说更是如此。你靳希望就是不说,我们不也同样掌握了吗?那只是早晚的事情。我再郑重地提醒你,最好还是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把你知道的和你做过的违法犯罪的事实都交代出来,不要总是说一半留一半的。这样对你自己决没有任何好处。"
对靳希望的提审,很快就结束了。
走出看守所时,杜雨萌他们都坐进了车里,当车还没有发动的时候,穆大勇说道:"杜检,恕我直言,你刚才与汤招娣一个人在那里谈了那么长时间,这是不合乎刑事诉讼法规定的,你是明白这一点的,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呢?这是会让你犯错误的。再说了,就算是她与你单独说了些什么,那也是没有办法把它当做证据采信的。你根本就没有必要那样做。我们一直就待在门口,按理说,你这样做,看守所都是会提出质疑的。"
"对不起,让你们俩跟着担心了。我知道那样做不合适。我当时只是想到为了满足一个女人的要求,而且我和她的岁数差不了多少。我根本就没打算在她与我单独交谈的时候,把她谈到的内容作为证据使用。我只是想我这样做或许对她交代问题会有些好处。"
"她都和你谈了些什么?"
杜雨萌犹豫了一下,才说道:"都是些女人之间关于家庭,关于爱人,关于孩子之间的话题。"
"在这个时候,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有心思和你谈这些?"
"这个时候,想得最多的,可能就更是这些。在这个时候,才会让一个人觉得别的东西都是没有用的。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才会让她觉得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她的亲人。"
车离开看守所后,朝着市区方向开去。
就在车刚刚驶入市区的时候,杜雨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马上接通了手机。那是她爱人江天打来的,江天问道:"你现在在哪?"
"我现在正走到市中心,有什么急事吗?"
"你爸爸病了,已经住院了,我正在医院里。"
"怎么突然病了?在哪家医院?"
"医生说是心脏问题。在市第二人民医院。你能过来吗?"
"我马上过去。"
杜雨萌挂断手机后,让何志强把车直接朝医院的方向开去。到了医院门口之后,何志强和穆大勇就和杜雨萌分了手。杜雨萌一个人走下车直奔病房而去。
杜雨萌爸爸住的是一个人的房间,当杜雨萌走进病房时,江天正呆坐在病房里,她的爸爸躺在病床上,像是正在睡觉。他听到有人走进病房,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看到是杜雨萌走进来,马上振作了一下精神,把头歪向杜雨萌的一侧,问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的?"
杜雨萌趴下身子,轻声地说道:"江天打电话告诉我的。爸,上次我去看你时,不是还挺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你还记得上次去看我时,是什么时候吧?已经有些日子我都没有见到你了。"
"这么说,是想我想的?"杜雨萌特意不无玩笑似的说道。
"这几天睡眠不太好,一天睡不了多少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的睡眠不是还可以吗?"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越睡不好,心脏就会越犯毛病。正好江天去看我,就非逼我来医院,他就把我送到了这里,到了医院一检查,大夫就让住院。"
"那就在这住几天,做做检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晚上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晚上是需要有人在这里照顾的。这样吧,江天,你走吧,我今天晚上没有什么事,我留在这,你回去吧。"杜雨萌说道。
"不用了,今天晚上,我留在这里。你忙你的吧。"
几分钟后,杜雨萌走到走廊上,江天也跟着走了出来。
站在走廊上,江天问道:"还什么时候回银海?"
"不会轻易回去了。"
"案子了结了?"
"哪会那么快。没有,还没有完。我考虑到你的因素,已经向吕东检察长提出回避。他还没有最后同意,他表示要召开检察委员会专门研究我的请求。在没有作出最后决定之前,我还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杜雨萌说道。
江天没有说什么。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想着什么。
几分钟过去之后,江天才慢慢地说道:"你可以不这样做。"
"那天晚上我足足考虑了大半夜,第二天早晨我就向吕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依照法律规定,汤招娣可以要求我回避。至于唐大朋的案子,已经交由银海市公安局接手侦查。不存在我回避的问题了。"
"假设需要回避,唐大朋本人也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并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他更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可汤招娣知道,你知道。你和汤招娣都有权提出让我回避。再说,作为我本人在知道了这种关系的情况下,是有义务主动提出回避的。"杜雨萌说道。
"汤招娣没有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她是想"
"你可能还没有明白,我是指汤招娣可以为她自己的问题,提出让我回避。她已经涉嫌犯罪,被拘捕了。"杜雨萌有意识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江天。
听到这里,江天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一刻,在他的脑子里,仿佛是一下子找到了多少年前,当她离去时,他一直就难以理解也难以寻找到的那个他始终都没有解开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