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二十余尺。北塔顶上,十字弓手正拼命向祈祷号和奉献号发动攻击。奉献号甲板上的弓箭手予以还击,有人被射落,戴佛斯听见惨叫。
“船长阁下。”儿子马索斯来到身边。“请戴上头盔。”戴佛斯双手接过,笼在头上。这顶圆盔除去了面甲,他痛恨视线被阻的滋味。
接着,沥青火罐如雨般在船边坠落。其中一罐在玛瑞亚夫人号的甲板上炸裂,阿拉德的船员迅速将火扑灭。左舷,潮头岛之荣光号吹响号角,桨手们拼命击桨,拍出无数水花。一只足有一码长的箭自城上弩炮射出,落在离马索斯不到两尺的地方,深深没入木制甲板,颤个不停。前方,第一战列和敌舰之间已进入弓箭射程,船船之间飞箭往来,好似嘶嘶怪叫的毒蛇。
黑水河南岸,戴佛斯看见士兵们正将粗制木筏拖入水中,大军整队,千旗飘扬。随处可见烈焰红心,渺小漆黑的雄鹿被禁锢在火焰之中,几乎无法辨认。我们理应在宝冠雄鹿旗下作战,他心想,雄鹿是劳勃国王的徽记,整个城市都会欣然接受。陌生的纹章只会引起反感。
看见烈焰红心,他不由得想起梅丽珊卓在风息堡底的阴霾中诞生的影子。至少今天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战,用的是正派人的武器,他告诉自己。红袍女及她的黑暗子孙将与这场战斗毫无瓜葛。史坦尼斯已把她和他的私生侄儿艾德瑞克风暴一起送回了龙石岛。之前,除后党人士发出微弱抗议外,他的船长和诸侯纷纷坚持不要女人加入这场光荣的战役。不过说归说,史坦尼斯本不打算理会,直到布莱斯卡伦伯爵的一句话逆转了潮流:“陛下,若巫魔女还跟着咱们,将来人们便会把这场胜利称之为她的胜利,而不是您的。别人会说您靠她的符咒才赢得王冠。”在激烈的争论中,戴佛斯管住了嘴巴,但说心里话,他乐于见她被遣。对梅丽珊卓和她的真主,他只想避而远之。
右舷,奉献号朝河岸驶去,放出跳板,弓箭手随即乱哄哄地涉进浅滩,将弓高举,以保持弓弦干燥。他们冲进悬崖和河水之间狭窄的滩头。城上飞石如雨,跳跃砸落,其间还混杂有弓箭与长矛。然而角度太小,在峭壁的掩护下,这些武器作用不大。
祈祷号在上游二十多码的地方登陆,虔诚号则歪歪斜斜地朝河岸撞去。这时,守军出来了,他们冲下河岸,军马的铁蹄踏过浅滩,溅起水花。骑士们杀进弓箭手中,好似恶狼驱逐小鸡,大多数人还不及搭箭,便又被赶回船上,甚至落入河中。步兵连忙赶到,用长矛和战斧加以抵御,瞬间之后,整个场面便是血肉横飞。戴佛斯认出猎狗的狗头盔。他骑着骏马,通过跳板,杀上祈祷号,肩上的纯白披风迎风飘扬。不管是谁,只要近身,便被不由分说一斧砍翻。
过了城堡,在环型城墙之中,山丘上的君临跃入眼帘。河滨成了一片焦土,兰尼斯特把所有建筑付之一炬,并将各色人等都赶进烂泥门。烧焦的桅杆和沉没的船只堆积在河滩,使船只无法靠近长长的石码头。看来这里无法登陆。烂泥门后,三架巨型投石机露出头来。维桑尼亚丘陵顶,艳阳映在贝勒大圣堂的七座水晶高塔上,璀璨发光。
戴佛斯瞧不清前方的战斗,但能听见作战的声音。两艘战舰相撞,发出撕裂的巨响,他辨不出是哪两条船。顷刻之后,又一声巨大的碰撞回荡在水面,接着是第三声。在船木分解的刺耳尖啸中,他听见怒火号船头投石机深沉的咚——咚声。海鹿号将一艘乔佛里的船迎面劈成两半,狗鼻号却开始起火燃烧,亚莉珊女王号被丝绸夫人号和夫人之耻号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她的船员正与登舰的敌人做殊死搏斗。
正前方,敌方君临号穿过信仰号和王权号之间的缝隙,猛扑而来。信仰号右舷的桨手在撞击之前及时收起船桨,但王权号左舷的桨却如火柴棍般被掠过的君临号全数撞断。“放箭,”戴佛斯命令,他的十字弓兵立刻掀起一阵致命的箭雨。他看见君临号的船长倒下,一时却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岸上,巨型投石机的手臂一只、两只、三只,纷纷抬起。数以百计的石头爬上黄色的天空,每块都大如人头。它们坠落下来,或溅起巨大浪花,或击穿橡木甲板,把人活生生打成碎骨、肉泥和肝浆。第一战列的船已全部加入战团。爪钩穿梭,铁撞锤砸过木壳,士兵群聚登船。在流动的浓烟之中,只见箭矢遮天蔽日。人们纷纷死去所幸到目前为止,他的部下尚无阵亡。
黑贝丝号逆流而上,桨官鼓声雷动,好似她正饥渴地寻找撞锤的第一个牺牲品。亚莉珊女王号已被两艘兰尼斯特战舰捕获,三船由爪钩和绳索连成一体。
“撞角速度!”戴佛斯高呼。鼓点模糊,成了一片绵长、狂热、无休无止的锤打,黑贝丝起飞了,船首劈开水花,飞沫犹如乳奶。阿拉德发现了同样的机会,他的玛瑞亚夫人号与黑贝丝号并驾齐驱。此刻,第一战列已经散开,各自为战。三艘纠结的战舰就在前方,缠绕着缓缓旋转,甲板上血肉模糊,人们用斧剑互相挥砍。再转过去一点,戴佛斯席渥斯向战士祷告,让她再转过去一点,把侧舷暴露出来。
战士定然听见了他的祷告。黑贝丝号和玛瑞亚夫人号几乎同时扎进夫人之耻号体内,把她从头到尾撞个稀烂,力道之猛,连隔着三条船的丝绸夫人号上的人也被抛入海中。相撞的刹那,戴佛斯的牙齿猛地闭合,差点咬断舌头。他吐出一口鲜血。下次记得闭紧嘴巴,你这蠢货。在海上讨了四十年生活,这还是他头一遭主动撞击别人的船。回头一看,船上的弓箭手正自由射击。
“后退,”他命令。黑贝丝号倒划船桨,河水迅猛灌进刚才砸出的大洞,夫人之耻号就这样在她面前支离破碎,成群的人落入河中。活人挣扎求生,死人寂默浮沉,而穿重板甲或锁子甲的人不论死活立刻沉入河底,不再动弹。即将淹死的人们的苦苦哀号,一直萦绕在他耳际。
一抹绿光闪过眼帘,飞向前面,落到左舷方向。刹时,一窝翡翠毒蛇咝咝叫着在亚莉珊女王号的船尾升起,翻腾,燃烧。恐怖的哭喊从前方传来:“野火!”
他脸色大变。燃烧的沥青是一回事,野火的威胁则大不相同。这种邪恶的物质,几乎无法扑灭。哪怕只有一点火星,用斗篷闷,斗篷反而着火;用手掌拍,手掌反而燃烧。“尿在野火上,你那玩意儿就得烤焦,”这是老海员们的名言之一。伊姆瑞爵士已警告过他们可能会碰上这种炼金术士的邪恶物质。所幸世上活着的火术士寥寥无几,这种物质很快便会耗尽,伊姆瑞爵士向人们保证。
戴佛斯下达新指令:战舰掉头,一舷桨手往前划而另一舷往后划。玛瑞亚夫人号也在撤离,没有沾上火苗。烈火以他难以想象的速度吞噬了亚莉珊女王号,随即蔓延到她的捕获者。绿火缠身的人跳进水中,发出非人的惨嚎。君临城上,喷火弩射出死亡,烂泥门内,庞然的投石机掷下巨石。一颗公牛大小的岩石坠落在黑贝丝号和海灵号之间,激得双船摇晃不止,甲板上的人浑身皆湿。另一颗小不了多少的石头直接命中傲笑者号。这条瓦列利安家的战舰像一块从高塔上抛下的孩童玩具般爆炸分裂,溅起的碎片有手臂那么长。
在漫天的黑烟和绿火中,戴佛斯瞥见一群小船顺流而下:其中有渡船、划艇、驳轮、木筏、小帆船和船身腐烂得几乎无法漂浮的货船,混乱不堪。真是绝望的挣扎,凭这一堆浮木怎可扭转战局?只能挡道罢了。显而易见,敌军战线已无法重整。左翼,史蒂芬公爵号,珍娜号和侠剑号突破了防守,冲向上游。右翼还在酣战,然而,我军中央部分却在投石机的巨石袭击下土崩瓦解,有的船调头朝下游避去,有的船靠向左边,大家都在匆忙闪避无情的石雨。怒火号调转方向,企图用船尾投石机还击,不料射程不够,投出的沥青桶只砸在城墙上。王权号失去泰半船桨,信仰号被敌舰撞穿,开始下沉。他率领黑贝丝穿出两船之间,擦过瑟曦太后装饰华丽的镀金游艇——如今艇上满载士兵而非糖果蜜饯。这记碰撞将十几个敌人掀进河中,他们试图游泳,却成了黑贝丝号上弓箭手们的活靶子。
马索斯高声叫喊,警告左舷方向出现的危机:一艘兰尼斯特战舰正挺着撞锤,直扑而来。“右满舵!”戴佛斯大喝。他的部下用桨叶推开游艇,其他人则拼命划水调头,让船首对准那不顾一切冲来的白鹿号。一时之间,他恐惧不已,生怕动作太慢,只剩被撞沉一途,幸而潮流及时帮助了黑贝丝号,当碰撞最终发生时,只是相互擦击,两船壳摩擦刮割,桨叶齐断。一块参差不齐的木板从头顶飞过,锋利如矛,戴佛斯不由得缩了一下。“登船!”他叫道。爪钩抛出。他抽出长剑,带头翻过栏杆。白鹿号的船员迎上船舷与他们对峙,但黑贝丝号的步兵如一阵钢铁洪流扫荡过去。戴佛斯穿过混战的人群,寻找敌舰船长,此人却在他靠近之前丧命。他站在船长的尸体旁,突然被人从后用战斧偷袭,幸好头盔挡下这一击,脑袋只是嗡嗡作响,并未碎裂。他昏头转向,下意识地着地翻滚。偷袭者喊叫着发起冲锋。戴佛斯双手握剑往上,抢先刺入来人腹中。
手下一名船员扶他起立“船长阁下,白鹿号已被我方夺取。”确实如此,戴佛斯抬眼四望。大多数敌人不是已死,便是奄奄一息,还有一些人投降。他摘下头盔,擦擦脸上的血迹,调头返回自己的船,一路小心翼翼,人们流出的内脏肚肠使甲板黏滑无比。马索斯伸手扶他翻过栏杆。
接下来短短时间,黑贝丝号和白鹿号倒成了暴风雨中心的平静风眼。亚莉珊女王号和丝绸夫人号仍捆在一起,如一团绿色的地狱火,拖带夫人之耻号的残骸,飘向下游。一艘密尔战舰不幸撞上了她们,顷刻间也着了火。猫号正靠在迅速下沉的勇敢号边拯救人员。龙祸号的船长操纵坐船于两个码头间的缝隙处强行登陆,龙骨被撕得粉碎,船员和弓箭手、步兵一起蜂拥上岸,加入攻城队伍。红鸦号也被撞穿,正在缓缓倾斜。海鹿号同时与火势和敌兵搏斗,但她把烈焰红心旗插上了身边乔佛里的忠臣号。怒火号神气的船首被巨石打得不见踪影,正与神恩号接舷对战。他看见瓦列利安大人的潮头岛之荣光号撞开两艘兰尼斯特的快船,掀翻一艘,正向另一艘发射火箭。南岸,骑士们正领着战马陆续登上货船,许多小型战舰载满步兵,已开始渡河。她们格外谨慎地在半沉的船只和漂浮的野火之间挑选路径。史坦尼斯国王的全部舰队已驶入了河流,只有萨拉多桑恩的里斯船还在湾内。很快我军将掌控整条黑水河。伊姆瑞爵士终于得到渴望的胜利,戴佛斯想,史坦尼斯终于能让军队跨过天堑,然而诸神在上,代价实在是
“船长阁下!”马索斯碰碰他肩膀。
是剑鱼号。她的两行桨叶起起落落,但风帆始终没降下来。燃烧的沥青点燃索具,火势逐渐蔓延,爬过绳子,登上帆布,长成一个黄焰大瘤。她那笨重的撞锤,形塑成船名所指的鱼类的模样,歪歪斜斜地栽向前方水面。剑鱼号正前方,一艘小船缓缓飘来,在河中缓缓打转,形成一个诱人的目标。这是一艘兰尼斯特的废船,吃水很低,黏稠的绿血从舷板间的隙缝渗漏而出。
见此光景,戴佛斯席渥斯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不,”他大喊“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但在一片吼叫和撕杀声中,除了马索斯,没人听见他的话。至少剑鱼号的船长肯定没听见,他兴奋不已,手中笨拙的剑终于找到了合适目标。顷刻间,剑鱼号提升至战斗速度。戴佛斯抬起残废的手掌紧紧握住装指骨的皮袋。
碰撞、撕裂、分解,剑鱼号把腐朽的废船撞成纷飞的碎片。她像一颗熟透的水果般爆裂开来,虽然没有一种水果能发出木头分裂的尖啸。伴随漫天的果肉,绿色的汁液从一千个罐子中流溢而出,好似垂死野兽的肚肠,闪耀绿芒,光彩夺目,在河面上散开
“后退,”他咆哮“快离开。赶快离开她,后退,后退!”绳索砍开,戴佛斯感觉到甲板移动,黑贝丝快速脱离白鹿号,木桨重新入水。
接着,只听一声急促而尖利的低吠,好似什么人凑在耳边喘气。半晌之后,成了怒嚎。脚下的甲板消失不见,黑水扑击脸庞,灌进鼻子和嘴巴。他呛水,淹溺,不知身在何方。在无边的惊恐中,戴佛斯盲目挣扎,直到终于浮出水面。他吐出积水,深吸口气,抓住最近的木板,紧抱不放。
剑鱼号和废船消失不见,焦黑的残躯同他一起漂向下游,溺水的人们死死抓住散落水中的冒烟木板。河面上升起一个五十尺高的绿火恶魔,他旋转着,翩翩起舞。他有十几只手臂,每只都握着长鞭,鞭子一挥,那儿就起火燃烧。黑贝丝号烧了起来,两旁的白鹿号和忠臣号也一样。虔诚号、猫号、勇敢号、王权号、红鸦号、老妇人号、信仰号和怒火号全都烈焰冲天,连君临号和神恩号也未能幸免,恶魔不分敌我地狼吞虎咽。瓦列利安大人华丽的潮头岛之荣光号企图掉头,但恶魔懒洋洋地伸出一根绿手指,扫过她银色的船桨,把它们像蜡烛一样点燃。一时之间,她好似在用两排长长的明亮火炬击水划行,努力挣脱。
流水紧抱住他,裹挟着他,旋转漂流。他咬牙奋力游水,方才避免被一块漂过身边的野火残片触到。我儿子呢?戴佛斯想,但在这一片空前的喧嚣中,根本无法寻找。又一艘满载野火的废船在身后爆炸。整条黑水河似乎从河床开始沸腾,到处是燃烧的桅杆,燃烧的士兵,船只爆裂的碎末纷飞于空气之中。
这样下去,我将被冲进海湾。但不管怎样总比待在这儿强,只要能离开,就可想办法上岸。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游泳好手,何况萨拉多桑恩的舰队就在海口,伊姆瑞爵士命令他们留在湾内担任后卫
这时,激流刚好把他的身子转了个方向,似乎要他仔细瞧瞧下游等待着的残酷命运。
铁索。诸神救我,他们把拦江铁索升起来了。
在河流汇入黑水湾的宽阔海口,铁链紧密地伸展,大约比水面高出两三尺。已有十几艘战舰撞上屏障,湍急的黑水正把其他船只牵引过去。几乎所有船都在燃烧,尚还完好的也无法幸免。透过铁索,戴佛斯看见萨拉多桑恩舰队的彩绘船壳,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到不了那儿。一座由火红的钢铁、炽热的船木和旋转的绿火组成的长墙挡在他们之间。黑水河口成了地狱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