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他最初对谢观的判断在这场谈话里几乎被全部推翻,而新的疑点却又接连浮现出水面。
他随口挑起个新的话头,心中暗道看样子是该让钟和光重新回来上班了。
谢观的手艺确实不赖,霍明钧这顿饭吃得七上八下,注意力完全不在食物上,居然还比平时吃得多一些。
据谢观自己说,他高中毕业后当过一段厨师学徒,其实就是打杂的厨工,什么都干。做菜是轮不到他上灶台的,他就在一旁站着边观摩边做笔记,回去后自己私下里练习。后来虽然不做这行了,一手好厨艺却没丢下。
由此可见,他这个人其实学习能力很强,做菜、武术、表演,什么专业训练都没接受过,全靠自己观察模仿,居然也能做的像模像样,甚至还在往更好的方向不断进步。
在这背后他吃了多少苦,流血流汗,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就像天生地养的一蓬野草,只要抓住一缕春风,就能从苦难的尘灰里抽出新芽。
“下午还有事,先走了。”
霍明钧取下衣架上的风衣,谢观送客到门口,半开玩笑似地说:“多谢霍老板今天赏光,欢迎下次光临。”
霍明钧笑了一下,示意他留步:“诚意很足,多谢款待。”
谢观摆摆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反身关上了门。
如果他更仔细一点,就会注意到临别前霍明钧眼神中的思量与怀疑,那是山雨欲来前的第一声轻雷,响彻了日后无数迭起的变故与风波。
司机早早地等在小区外面,霍明钧上了车,第一个电话拨给了钟和光。
“稍后我把当年程家的地址发给你,你去一趟h省,找到他的父母,带回来。我会安排他们见一次谢观。”
钟和光没想到一上来就这么劲爆,右手剧烈一颤,险些握不住手机,心中所想脱口而出:“您怀疑霍二爷当年看见的不是程生?”
这个陌生的名字如同咒语,在出口的瞬间破开了时间烙下的封印。陈旧回忆失去阻挡,霎时间山呼海啸地淹没过他的前世与今生。
那夜滂沱的雨声仿佛幻觉,再度自他耳边响起。
霍明钧闭了闭眼:“不管我怀疑什么,等他们见了面,这些问题自然会有答案。”
十年过去,往事早该尘埃落定。而霍明钧这个决定,却无异于要推翻现有的结论,重新打开尘封已久的墓**。
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人力物力上的投入,更要克服心理上的巨大障碍。霍明钧慎之又慎,直到如今才下定决心,并非是由于钟和光那一闪而过的猜想,而是从遇见谢观以来积累的点滴疑惑,到今天终于有了质的变化。
第一次怀疑是他看清了谢观的长相,与程生有八分相像,但缺少最关键的细节——他要找的人,眼底有一颗明显的小痣。
那时谢观报出的年龄跟程生也不符,调查家庭背景发现中间无断档,所以霍明钧断定他只是面貌相似。
第二次是在港岛酒店最后一晚,谢观无意识中做了个听心音的动作。那一刻简直如同十年前场景重现,谢观与当年程生的动作如出一辙,震得霍明钧几乎失神。
第三次就是今天,谢观亲口承认了他的真实年龄。而他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细微之处,推敲起来似乎并不是那么无懈可击。
“可是老板,”钟和光迟疑道“如果这件事被谢观知道”
车窗玻璃倒映出他苍白而绝情的侧脸,霍明钧漠然地打断他:“无所谓,按我说的去做。如果他不是,正好让我彻底死心,把这事了断干净。”
钟和光无话可说,只得低声应是,挂断了电话。
窗外车如流水,霍明钧沉默端坐,指腹细细地摩挲手机冰凉的外壳,思索片刻,拨出了第二个电话。
“二叔,是我。我这里有些陈年旧事,想请您帮着回忆回忆,方便的话,今晚见个面如何?”
放在桌面的手机“嗡”地一声响,屏幕上浮现出一行地址。
钟和光忽然有些后悔当初在霍明钧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他“报恩报到了谢观身上”这精准地戳中了霍明钧的痛脚。如果他们的猜测错了,霍明钧为了矫正自己的错误,显然打算与谢观一刀两断。
可是这件事里最无辜的人就是谢观。
起初霍明钧会注意到他、甚至频频关照他,只是因为他那张酷似故人的脸。如今随着两人交情渐深,霍明钧了解了他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心里对“谢观”这个人的评价也逐渐有了改观。
但也仅仅只有“改观”而已。
自始至终,他都被霍明钧当做了移情的替身。倘若没有这张脸,谢观再努力、经历再感人,不站到能与霍明钧比肩的高度,霍明钧永远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恒瑞集团年轻的掌门人从父辈手中夺得权柄,靠的不是善良、怜悯、仁慈,而是铁血,专断与绝情。
这些并非正面意义上的特质,在多年或隐晦或直白的厮杀与争斗中,逐渐成了他性格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视一切感情为水月镜花,无论是天生血缘、还是社会关系,唯独对当年生受的那份救命之恩抱着近乎病态的偏执,讳莫如深,不能容忍任何疑点。谢观的出现令他长久以来固守的“通透”的事实蒙上疑云,他便不计代价地要查清真相,甚至为此亲自下场,刻意与谢观接触,套问他的身世与过去。
时至如今,他斟酌再三,终究咬着牙揭破了旧时伤疤,只为亲手拨开这层云雾。
至于谢观在得知真相后会作何感受,当他藏在心底的“为什么”终于有了答案,明白自己深怀的感激与谢意原来都是错付时,心里会是什么滋味这些并不在霍明钧的考虑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