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年的春天诸事不顺。豆苗后来想,当时应该拜拜菩萨去秽。三尺头上有神明,任你信不信。神这东西应该也属于客观存在的,不以你的意识为转移的,不断影响你生命的。后来豆苗开了天眼,跟阴阳界相通了,常看到半空中飘着一堆神打麻将,还有就是神仙姐姐一生气抓个小鬼顶着痰盂罐罚站,才觉得自己罪过罪过,当年冲撞了神仙姐姐自己并不知晓,害到影响自己一辈子。
那年不顺的具体表现是:首先搞863课题的骨干,男朋友乐天突然跟老板翻脸,因为发下的科技进步奖分赃不均,老板毒吞大半,其余部分还扣着不发,说是鼓励大家继续把活干完。乐天当下就生气了,怎么跟辛苦了一年半的组员交代?大家勒紧裤腰带没日没夜地加班干活出差,到头来连分奖金都没有,而且也没底到底什么时候能彻底搞完。
乐天冲到老板办公室理论。老板拿出副泼皮无赖的架势,到最后吐出了实话:我儿子在美国读书,奖学金没了,没钱生活,我现在借用一下,以后还你们。乐天大怒,说,搞了半天我们替你儿子打工啊?顺手抄了个板凳砸过去。亏得老板身经百战,敏捷躲开,板凳只砸到他的半个肩膀,不然说不定脑浆就出来了。
老板就势躺在地下哼啊哈,大叫救命,惹得所有人都冲进来看。老板指着乐天说:“你们都看见啦!他拿板凳砸我,把我砸骨折了,我要到法院告他!”
同志们赶紧回过头去,四处乱转脑袋:“where?where?”都假装看不见。还有个小伙子递给老板一只手说:“您老年纪大了,怕是没站稳摔了吧?看,板凳都没放好位置。”老板赖在地上就不起来,要求大家打电话报警,等警察来勘探现场。
乐天虽然非常恨老板,但平生第一次气到动手,心里还是有些羞愧的,也觉得为点钱这样不应该,主动走过去说:“熊老师,对不起,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就为这句话,乐天给同事们爆骂,说,我们都讲没看见,你nnd充什么英雄好汉?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吧?活该!
因为就在乐天说那句话的当儿,科学院领导过来视察,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后来的结果是,乐天给弄了个严重警告,交罚款4000,保留工职戴罪立功。白纸黑字的海报就贴在院门口的大字报栏里,人来人往地指指点点。乐天心里觉得窝囊,从此就不再上班了,把档案挂靠在智能所里,浪迹天涯。他巴不得智能所把他开除,他就彻底无后顾之忧了,但因为他抗旨不交那4000,人家死活不干,因为那好歹也算单位创收的一部分啊!
乐天跟豆苗说,干脆我去北京新东方苦干一段时间,明年出去吧!这里我混厌了。豆苗说,去吧,我支持你,就凭我的工资奖金,还不信养不活你了。我每月给你寄生活费。
乐天带着豆苗的几千块就踏上了去北京的64次特快。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男朋友还没走一个礼拜,这里豆苗也出事情了。
豆苗的同事移民澳大利亚,部门经理把他临走把所有的客户单子都交给豆苗了。按说这是个肥差,不曾想这同事暗中使坏,把有些业务留了点小尾巴。豆苗光没沾多少,整天就负责擦屁股了。今天客户索赔,明天工厂要钱,搞得豆苗晕头转向。这一个不留神,就被算计了,有一批货,整个货柜因没有出具客户需要的特别商检证明,滞留港口,正逢市场不好,客户赶紧要求退货。
豆苗觉得奇怪,仔细查了卷宗还是没找到客户的特殊要求,翻了单证签收证明,却发现客户的的确确追加了信用证条款过来。豆苗没有办法,只好认打认罚。
总经理知道这是个小替罪羊,肯定是那前科搞的鬼,却没办法替豆苗遮掩,就想了个折中办法,说,这样吧豆苗,把这笔账挂你户头上,慢慢罚,罚完了算。豆苗一查银行,我的妈妈,14万美金,也就是说,后面10年都等于白干。豆苗当下就不愿意了,一冲动就递了辞职报告,第二天就不去上班了,坐辆大巴士直奔上海父母那里找工作去了。
豆苗要知道后来总经理亲自去她宿舍找她,要知道总经理指示财务部把这笔账挂库存里,要知道总经理命令经理到处去把豆苗找来,就不干那蠢事情了,后来豆苗混得不好,艰难处抱头痛哭,想着当年在公司做业务的时候老板疼,经理爱,所有工作还有后勤人员打点,一句话我要出差,机票就送到手边的生活,真是后悔到肠子都歪了。
几年后豆苗要出国前拜见以前的老总,老总还在懊悔,说,豆苗啊豆苗,看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脑子关键时刻不转弯?公司里挂账的人多啦!人家都过得滋润,怎就你想不开?小丫头还是缺乏锻炼。
豆苗坐在长途巴士上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还肩负着养男朋友的重任,不得不担心未来。
豆苗一到上海,下了车就去买市场报,找个咖啡馆坐下慢慢翻。越翻越心寒,只要是个好工作,都要本地户口,而上海的本地户口,简直跟钻石一样珍贵。豆苗看着一个个适合自己的职位却连申请的资格都没有,就觉得自己是个坐在街边,扛着大包小带四处张望的农村进城民工,虽然自己穿得很光鲜。不同的是,民工可以拉下脸就地摆个摊,卖卖早点。她不能,她还拉不下这个脸。
豆苗跟父母说得很轻松,不提自己在公司犯了错误了逃跑出来,只说离不开父母,想赖在上海跟父母挤在一块。父母还高兴的不行,四处托人找工作。豆苗提了个要求,什么工作都能做,就是得混到最后混个上海户口。
后来豆苗就给举荐到上海白玉兰度假村赛艇俱乐部当销售的公关。那家的老板牛逼烘烘,张口就是没问题,我搞来的户口成千上万,别说你有文凭,父母又在本地,那些高中毕业的小丫头后来不都搞来了?
以豆苗的混码头的见识,她立刻把这老板归于牛皮篓子的行列,不过有个吹牛皮的总比那些连口风都不敢放的要好,反正没什么希望,先混口饭吃再说。豆苗就留在了大上海。确切地说,是上海的乡下。
豆苗当时面见度假村老板的时候是在上海办事处,虽然狭小点,还有头有脸。第一次随车去白玉兰度假村的时候,在路上还美的不行呢!心想,好歹就算去度度假,不开心了再回来,不干就是啦!
人就怕迈第一步。通常处女变少妇的时候要跨越很多心理障碍。真成少妇了,就不怎么在意此那话儿和彼那话儿有什么区别。辞职也是如此,第一次换工作的时候,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怎么都狠不下心来,一旦迈出去了,其实换一个和换十个没什么不同。不过,一个实际情况是:通常经常转换工作的人,越干越糟糕,一代不如一代。真正干得好的,就一门心思发展了,谁没事老推翻重来?老凑不够原始积累?越换越不如意,越换越衰败。这跟嫁人也是一个道理,比较得多了,老觉得后头的不如前头的,早知道不换好了。而通常都是越换越菜,身价日跌。
豆苗一到度假村就傻眼了。完全不是自己脑海里想的那样:碧海蓝天,金色的沙滩,椰风摇曳。度假村当时还在建设中,而且居然就敢号称是上海最完善的休闲场所了。主体建筑,那个宾馆倒是还挺气派,门口的花坛里美人蕉稀稀落落地开,漂亮的大理石路上光可鉴人,大堂里的喷水池下还有好几条金鱼摇摇摆摆。
主体建筑旁的大草坪上扎了几个蒙古包,不伦不类,门口还挂着招牌,非常简陋地撑俩竹竿,上面写着“塞外风情”那几个美术字都没经过装裱,经历了几场雨后,上面的红漆有点化,往下滴红水。豆苗觉得好笑,感觉跟武松上的景阳岗一样,酒店门口飘个破旗:三碗不过岗。噱头很重要,不管有货没货,广告要先打起来。
度假村能看的部分不超过方圆几百米。一走出村外,能驶车的大马路都舍不得铺柏油,就用点碎石子铺着,一辆车过来,尘土都能蒙住天。豆苗在那里住的几个月,走坏了7双高跟鞋,鞋跟不小心就嵌进石子里,然后刮坏后跟的皮。每次回上海,豆苗都去修鞋,修到最后鞋跟上伤痕累累,没下补丁的地方,鞋面还是崭新的。
度假村缺树缺水。按说在海边,风景应该不错的。豆苗曾经邀请同事们一起去看海,同事们嘲笑她说:你怎么真像城里来的乡巴子?一来就想看海。劝你别去,免得破坏海在你心里的美好印象。豆苗不信,自己走了二里地过去到了海边,路的尽头,冲前面一看,果然大跌眼镜!海水一片浑浊,散发出腥臭的味道,这种腥臭不是那种后来豆苗闻到的正宗海水的味道,而是一股被污染水的味道。海水的边缘净是塑料饭盒、水藻,还有一堆漂流瓶。海水拍打在路基上溅起的水花看着吓人,生怕落到自己头上,果然是浊浪滔天。
豆苗正失望着,看路边蹲一大男孩在往水里打水飘。豆苗就问,这里怎么没有沙滩?大男孩抬起头来,笑笑,说东海里没黄沙的,只有泥巴。说的是一口南汇土话,豆苗觉得很生硬,不像上海话那样吴侬软语。
“你知道电线杆的尽头在哪里?”那大男孩问豆苗。
“哪里?”
“就在你身边,你身边那个是最后一个。”
豆苗以前从没意识到电线杆还有尽头的问题,现在觉得很荣幸,以后可以跟人吹嘘,你看过电线杆的最后一个吗?我看过,当时就在我身边。
豆苗去公关部报到。
里面的姑娘们都穿着天蓝的统一制服,很是帅气,衬衫是带咖啡竖条条的。别看度假村不怎么样,丫头们都很水灵,皮肤一掐一汪水,大家唧唧喳喳嗑着瓜子用上海话聊着天,不外乎我昨天又钓到个凯子,老有钞票,买单不皱眉头的,很有搞头,或是上次那家老板说买我的会员卡的,怎么到现在都不来电话?
上面训话的老头是公关部经理,肥头大耳的,油光满脸,嘴唇外翻着像挂两根香肠。说话的气势很大:这个月,我们的姑娘们都很努力,销售业绩再创高峰。已经卖出去16张,大有可能卖出去的还有40张,很有潜力的有100多张,待开发的市场无数
豆苗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了这个度假村现在在销售会员卡,有方程式赛车的,有骑马的,有高尔夫俱乐部的,还有赛艇俱乐部的。豆苗心下疑惑,没见这里有这么大气魄啊!哪来这么多场地?豆苗忍不住找个旁边的公关小姐询问,小姐笑着说,你是乡下人吧?现在哪里有守株待兔的?都先抓了兔子再种树啊!虽然高尔夫球场还没盖,不过要先把二级市场炒起来。以前的新亚汤臣高尔夫还没动工的时候,市场上一张卡炒到50万还脱销,后来的启动资金就是前面收的卡钱啊!老板又不是银行,没人投资怎么会下套子?
豆苗一经点拨恍然大悟,说,这大概就是期货吧?小姐继续说,我们这个都炒迟了,先炒的一批早发了,我的一个小姐妹,在弄影山庄搞了个小别墅,现在就吃老本了。
豆苗心里腾地就燃起了希望。别小看了吹牛皮这行业,吹的成功就是资本运作,吹的失败才是牛皮篓子。行行出状元,既然前头有指路的先锋,成功的楷模,我也别小瞧了这个事业,先赚一桶金再说。哼,等我几百万钞票在手,我还要什么户口?随便买套房子就有蓝印了。
豆苗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加入了赛艇俱乐部售卡的行业。
首先,豆苗接受职业培训。“卖卡,关键是钓凯子。上海有钱人不计其数啊!你不要小瞧上海。你身边经过一糟老头,没准都是淮海路上拥有丁香花园的杨百万啊!我们这卡对他们算什么?九牛一毛,一张金卡才10万,一张银卡才7万,随便玩玩啊人家。”肥经理给大伙洗脑子。“请问,”豆苗没在上海滩混过,有点搞不明白“怎么看得出来谁有钱没钱啊?”“对!你这个问题很关键!怎么才能找到凯子?下面我给你们划几个范围。第一,是古北花园,这里,是外商聚集的地方,能住进去的身价都不菲,开的车,档次最低都是别克”
按照肥经理的指示,豆苗抱着一大堆介绍赛艇俱乐部的资料,穿得周正地就奔向了古北花园。豆苗舍不得打车,就转了几趟公共汽车过去。一到小区门口就被警卫拦住了。“小姐,公事还是访友?”警卫很礼貌地拿个本本准备登记。豆苗愣住了,肥老大光说里面都是凯子,没说外头有狗看门啊?怎么办?
正在这时候,一辆别克车开出来,刚一转弯就听路边“哎哟”一声惊喊,一个穿着艳丽,浓妆艳抹的姑娘应声倒地。车主赶紧从里面出来,看情况。边看自己的车,边问那姑娘,不要紧吧?
姑娘眼泪啪嗒啪嗒掉,说,我鞋跟给你撞坏啦,不能走,怎么办?还很哀伤地将一双鞋举给车老板看。车老板攥着姑娘的葱根一样的手指,说,那,我送你回去吧
小车出溜没影了,带着那可怜的姑娘。
警卫说:“厉害!这大概是她第十次摔倒在这里了,一双鞋子钓这么多,手段了得啊!”豆苗恍然大悟,下意识看看自己的鞋子,开始想,怎么把鞋跟弄断?“请问,你这里有没有锯条?”豆苗问警卫。
卫无限遗憾地说:“小姐你来迟了。有一阵子我都差点成了锯条供应商了,一把锯条可以卖10块以上啊!不过后来生意不行了。这门口,以前每天都有自杀的,受伤的,晕倒的,心脏病突发的。后来,这里所有的单身汉都有老婆了,有老婆的都有二奶了,这里才慢慢安静下来的。以前热闹的时候,这里是事故多发地段啊!公安局都在门口竖个牌子,小心驾驶。”
豆苗无限遗憾,死肥经理,光讲有钱人聚集这里,没讲这里历史悠久嘛!人家都淘过金子了,还让我再淘一遍!
豆苗又回去上课。“这第二有钱的地方,就是南京路淮海路的高级写字楼。只要你冲进去一家,接洽成功,那一拉就是一大串啊!见过钓龙虾吗?只要你下个饵,放条线,龙虾一个接一个爬上来。你吹吹口哨,搓搓麻将,肚子就饱了。”
豆苗在家里划好一片区域,跑到南京路繁华地段,找一幢最高的楼站好,看看下面介绍公司的金字招牌,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美国微软,日本epson,挪威nokia,哈哈,随便抓个老板,后面就是一串啊!豆苗一头冲进大堂,光电梯前就傻眼了。一排明晃晃的电梯,编了十几个号。先读一下说明:1号2号10楼以下。3号4号10-20,5号6号20-301号停单,2号停双,3号停单果然现代化!都按工业社会标准化分割好了。反正豆苗没什么特别概念,随便哪楼都可以,找了架电梯就钻进去。
豆苗先跨进一家著名大企业,搞化学杀虫剂的,好像是白搞。豆苗后来后悔,觉得起势很重要,以后找公司要找个彩头好的,一下手就是白搞,难怪以后瞎忙活。类似于微软或奔死这样公司,都是名称不吉利的。
豆苗一进接待室,小姐倒是很热情,问她找谁。豆苗直接说找总经理。小姐说,预约了吗?豆苗说没有。小姐说总经理很忙,不接待,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豆苗说,我来推销本年度最受欢迎的,市场占有率最高的赛艇话还没说完,小姐就冷脸了,摆出一副非常轻贱豆苗的样子,嘴一撅说,出门看看,以后不要来了。
豆苗出门一看,大门口挂一牌牌“谢绝推销”
后来豆苗看了好几家公司,门口都挂一样的牌子,谢绝推销。豆苗无限惋惜,心想,林妹妹,我又来迟了!估计以前能骗的都骗走过了。
豆苗只好又回去上课。
“什么?!人家讲谢绝推销你就出来啦?你有没有搞错啊?!”肥经理很是生气。“你怎么能把自己定位彻底能够一个街头推销员呢?你怎么能把自己和那些跑街串巷的卖领带的,卖办公用品的等价起来呢?你这个女孩子,看上去聪明伶俐,思想怎么一点都不前卫?脑筋如此僵化?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我们是领导消费潮流的先锋啊!我们不是去卖东西,我们是给那批先富裕起来的人们指导消费的,是去送福音的!”
“你不要以为他们富人有多了不起,他们其实很可怜的。很多人其实是揣一口袋钞票的土豹子,有钱不知道该怎么花。你看现在满街的饭店,桑拿,满街的夜总会,酒吧,开了干什么?都是给那些土豹子烧纸的啊!他们没有概念的,他们不晓得钱应该去的方向,人家去唱卡拉ok,他们也跟着去,人家去洗澡,他们也跟着洗。他们还没有正确的消费理念。钱这个东西,只代表财富,不代表身份,身份不是你有钱就会有的。我们——就是赋予他们身份的人!”肥经理慷慨陈词,把豆苗说的一愣一愣。
“你不要以为大上海就是十里洋场,就是享受的天堂。以前上海滩那些小开,早绝迹了。现在这批新贵,都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你知道他们有钱干什么?他们一有钱就晓得买房子买地。在他们眼里,不动产就是钱,钱就是不动产。错!你说,这跟我女儿玩的大富翁游戏有什么两样?里面的阿土仔,有点钱就置办房地产。知道为什么泡沫经济?知道为什么房地产过热?都是那些乡巴佬炒起来的。你看好了,等以后冷下来,房价一跌,啪嗒,都叫他们掉地下,钞票都统统归老共所有。这个呀,就叫看不见的手!”肥经理把他肥肥的手在空中划一个圈,最后在豆苗眼前紧紧一攥,很有点操控市场的味道。豆苗嘴巴开始张大,没发觉,以前低估了这个猪头,肚子里还有点货嘛!
“我们,就是要让他们明白,这世界,除了房子、古玩、玉器、字画等等等等,都是使财产增值的方法。现在社会进步了,还有更多使财产增值的方法,比方说,集邮啊,投资啊,炒股啊!——但是!同志!这些也都过时啦!我们现在就在搞一次观念革命,鼓励那些有钱人买游艇,买我们的会员卡。人,不是吃饱了,有地方躲雨了,就满足了。那是低档次的生活。我们要有更高的精神生活!世界上很多富豪,人家都不要房子啦,就买艘大游艇,四海为家,一艘船上有吃有喝有玩,所有政要名流都可以上来聚会,那才叫派头!那才叫会享受。这些,那些个抓把钱的小巨头见过吧?他们根本脑子里没这根弦。这些新观念,都要靠你去灌输,你怎么把自己当成一个很低级很普通的街头推销员?”肥经理满脸苦痛,大有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在里面。
豆苗给他吹得稀里糊涂,仿佛真的掉在里面。勇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顿觉自己的身份地位就上升了好几个台阶,非常忿忿不平地想:“nnd,我这样身份尊贵,怎么能下贱到出门推销?我就该躺在家里等有钱人磕着头过来递帖子求见!还得看我是不是得空闲!”不过,问题又绕回到原点——有钱人怎么知道我是那送福的观音呢?
豆苗不好意思地打断肥经理:“王经理,您说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了,如果我要把生意做到让人家来求我,就是成功了。问题是,这成功的第一步,怎么跨出去?”王经理看着豆苗,最后下个狠心说,再支你最后一招!你去跑股票大户室。那里面坐的,都是待宰的羔羊啊!你随便去俘虏两个来就吃定了。
豆苗又一次扬起希望的风帆。
不过豆苗很快就败下阵来。豆苗去过几个交易大厅,里面乌烟瘴气,小股民们拎着马革袋,打着毛线,传着各种小道消息,什么马钢要资产重组啦!什么张家界的庄要逃啦!什么豫圆商城要和第一百货合并啦!不过所有的消息前面都加着听说。里面挤的是除了后脑勺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这些退休老太太和残疾青年,豆苗连一个具有往大款方向发展趋势的人都没看到,更别提摸到大户室的门了。
一周下来,豆苗虽然还是晕头转向,不过倒是知道了很多股票信息,回家以后的收获就是鼓动爸爸妈妈买点股票放上,还负责提供点小道消息。
豆苗很生气地回去骂肥老大:“你怎么一点实际帮助都不提供?你大概没跑过市场吧?讲的那些都行不通!你根本就是一个坐在办公室里吹冷气的空想家!”
肥老大不高兴了,说:“你胡说什么?我要是没有成功的经验,怎么坐这个位子指导你们?我手下成功的范例不要太多哦!汤臣老板你知道吧?他的红颜知己,就是从我手下出去的,到现在见了我还叫我一声老师。谢晋导演你知道吧?他上次选的女主角,就是我这里出去卖卡的。香港有个黑社会老大叫邵义夫你知道吧”豆苗一下就恭敬起来,态度马上变得谦和而温顺。老天,这家伙真敢吹,这都扯上黑社会了,要是自己大不敬,不晓得哪天就给做了,横尸街头啊!
“而且,我告诉你,我跟你讲的,都不是瞎吹的,我有理论基础的!”肥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葵花宝典,在豆苗面前晃了晃,上书几个大字“十里洋场淘金记”豆苗拿过来翻了翻,当场晕倒!第一章:古北富人区;第二章:写字楼的秘密;第三章:股海浮沉记;第四章:夜总会就是小巴黎洋洋洒洒最少有200多页纸,豆苗一翻封底,都第五次印刷了。看样子该手册基本上海推销族人手一份。豆苗拍拍脑袋,为什么到我来淘金的时候,就只剩残羹剩饭了?
眼见着月底就要到了,马上就要拿基本工资了。豆苗一点希望都没有,口袋里的积蓄倒是不剩多少了,总不能都毕业那么久了还吃老头老太的吧?吃自己父母倒也无所谓,但现在豆苗还有另一张口要喂,总不能自己刮着父母,再要求父母贴钱养女婿啊!豆苗想到那边男朋友不晓得伙食费还有没有了,心里很焦急。
拿工资前要提交一份工作报告,证明你这个月没有白混饭,你做了什么成绩,卖了几张卡片。豆苗一筹莫展。她不晓得这报告怎么写。她知道,她如果如实汇报,一定是被炒,更别提什么基本工资了。
她跑去问比较有经验的同事。豆苗不太喜欢上海小女孩,让她感觉冷冰冰的,的确有种自顾自、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上海本地女孩通常都不怎么回度假村报到的,也不写什么业绩汇报,就是到支工资的时候来一趟,把这个月收的预定金拍在会计桌上,然后拿提成。她们都是有路子有来头混得久的,不太看得起豆苗这样的外省人。豆苗虽然会讲一口上海话,试着跟她们沟通过几次,都被人家软钉子碰回来,一问经验,人家都说,凭本事吃饭,自己去找门路好了,大有绝技不外传的大家风范。相比起来,倒是肥经理可爱。虽然支的招不太管用,但至少让豆苗感觉到新环境的温暖。
豆苗去请教的,都是那些也是外省来混饭的女孩。其中一个霞姐说:“报告报告,就是把指标报高一点。没有客户,就讲在培养,有点苗头的客户就讲在办银行手续,总之,工作和报告是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豆苗心领神会。别的豆苗不会,写这些东西豆苗水平是很高的。为混那点基本工资,豆苗洋洋洒洒写了十几张纸,提交一份自己闭门造车的市场调查——潜力客户的开发与培养。
虽然一个老板没见过,但豆苗俨然把自己写的是整天穿梭在达官贵人中间;虽然豆苗最多也就坐过几部大楼的电梯,但豆苗写的是成天与客户促膝长谈,了解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消息和对最近市场的把握,以及对未来销售的展望。其中,豆苗借鉴了一些经济导报,商报,甚至包括了股市老太太的闲聊,这些,豆苗都搜集起来作为非常有用的情报汇报上去。这个报告是非常轰动与成功的,奠定了以后豆苗搞宣传升职成副经理的坚实基础。
这个度假村有水平的人实在太少太少,能写出三张纸没有10个错别字的公关人员简直凤毛麟角。豆苗的这篇报告不出三天就呈送到度假村副老总的手里。副老总龙颜大悦,觉得赛艇俱乐部出了个将才,才到公司一个月不到,就写出这样有分量的工作总结,大笔一挥,写下“调度假村公关总部留用,主攻市场调研及宣传”
嘿嘿,豆苗顺利拿到当月基本工资1400,并且收拾了行装,脱离了街头兜售的行列。在广大公关小姐的嫉妒眼光中,蹦蹦跳跳地换了个部门上班。
豆苗发现,这世界吃亏的一定是老实人。豆苗调整了自己做人的目标,既然好大喜功是所有领导的特点,以后看样子歌功颂德的宝贝笔杆不能丢,这就是以后的饭碗了。
豆苗把1000块送进邮局,给新东方的男友寄去,附言栏里写着:“一切都好,勿念。”
豆苗从上海的家中正式驻扎乡下了。豆苗跟妈妈说,我换了个部门,不卖卡了,主要搞接待和宣传,不用跑市场。妈妈欣喜若狂,说这下好多了!豆苗在上海的这一段不是很习惯。父母也是刚调动到上海不久,单位没给房子,就分了一间房子,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豆苗好像又回到好多年前住的大学筒子楼。不过当时豆苗小,不觉得,现在豆苗大了,就感到很不方便,一点隐私都没有,每天回家,虽然父母很高兴,可总忍不住问豆苗这啊那的。豆苗开始实话实说,回来仰面朝天往床上一瘫,说,跑一天,除了浪费鞋子磨损脚,什么都没得到。母亲就不免担心豆苗的现状,母亲倒不怕养豆苗,但不忍心闺女这样走街串巷,又怕听女儿说自己一无所获觉得委屈,每天就陪着发愁,想安慰又不是地方,发牢骚又说不到正点上,结果总以“当初要是不那么匆忙辞职就好了”结束例行询查。这样的结果搞的豆苗很心烦。辞都辞过了,现在再发这种感慨。豆苗当然知道母亲不是嫌弃自己,母亲反倒怕豆苗伤心,先把后悔话说在前。偏偏豆苗不太想吃后悔药,一听到母亲责怪自己的鲁莽决定就感到厌烦,慢慢的,豆苗就学会跟母亲打哈哈,藏着掖着不说实话。母亲一问今天跑得有结果吗,豆苗就说大有希望。母亲一听情况好转,就很开心,也鼓起创业的勇气,再扯就扯到“搞不好我的女儿最终真的驻扎在上海滩,发了一大笔也没一定,看看以后妈妈老了能不能享女儿的福”这样的感慨。虽然这感慨发得叫豆苗心里很酸,让父母养了这么多年,对家都没一点贡献,但豆苗也应承着,拍拍妈妈脑袋说,老太太以后就等吃香喝辣吧!努力营造一个很有憧憬的未来。豆苗心里觉得空荡,好像一间没有家具的房。原本自己在需要支持,需要安慰的时刻,每天居然还要强打精神安慰爹娘,也不能跟远方的男朋友诉说衷肠。豆苗一心想叫男朋友读好书,不要为生计奔忙,不要为她担心。如果男朋友知道自己过得这样凄凉,一定想早早回去挣钱养豆苗。
豆苗就这样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每天硬着头皮出门,内心觉得很寂寥,而面子上还得表现得很风光。虽然父母在身边,豆苗却老怀念家乡小城市的安宁,闲暇的时光与朋友一起去逛商场的日子。那时候的豆苗心无芥蒂,衣食无忧,从没想到有一天要为自己讨生活而感伤。而现在的豆苗,才几个月,就生活在自己编制的花环与谎言中,心里觉得很没有着落。豆苗在这城市里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倾诉的对像,这城市的霓虹灯一到夜晚分外明亮,这城市的人每天在身边穿梭像蚂蚁一样,这城市的街道有的康庄有的小鸡肚肠,这城市的商店琳琅满目五彩缤纷却没有一样属于豆苗这样的异乡。
突然间,豆苗可以摆脱走在大城市的无助与恐慌,常驻乡间了。很多公关不愿意,特别是出身大上海的本地姑娘,它们无法忍受乡下的寂寞和清苦。但对豆苗这样的异乡客来说,却有种发自内心的解放。豆苗想,最少,我在这城市立足了,最少,我在这城市凭自己的能力放下一张床了。这是个好的开端,我先在这城市的拐角插上一面小红旗,以后再慢慢向里推进。以前共产党闹革命,不也是农村包围城市的吗?只要不叫我跑单帮,让我稳定下来,我就可以好好干啦!豆苗突然对肥经理的理论不屑一顾,什么阿土仔买地买房子?这都是富人吃饱了撑的,对穷人的笑话。豆苗现在非常理解第一批暴发户的心态。豆苗也下定决心,等自己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也首先就买房置地,随你吹得天花乱坠,我再有钱都不会去买游艇。不为什么,就为买个安心。
豆苗的宿舍被安排在一幢租来的民房的3楼。豆苗进去的时候心头一凉,里面除了两张床,连张桌子都没有,头顶就一盏30瓦的灯,光秃秃一个头,连罩子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衣橱梳妆台了。也许是因为乡下地界,房间却很宽敞,足有30个平方,张口一说话都有回声。
和豆苗同住一间屋子的是公关部另一个小头目。豆苗进去的时候,她一点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却是板个脸头也不歪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豆苗满脸的堆笑就僵硬在那里不晓得怎么收回。不过豆苗很快就调整好尺度,也摆出一副别人欠她5000块钱的衰相回应。大家都出来混饭吃的,谁想挤走谁啊?
豆苗跑到最最附近的小店去买生活必备品。这个最最近的小店在度假村与豆苗的宿舍之间。如果豆苗哪天没赶上班车去度假村,走过去的话,得走45分钟才到村门口,而这小店就在豆苗走22。5分钟的拐弯口上。小店的东西都很劣质,连洗衣服的盆都薄到手按到底的话可以感觉地面的凹凸不平。肥皂也是那种当地的土产,好像都不放什么化学剂的,就是猪油与皂荚汁捏在一起。豆苗苦笑笑,想,就算纯天然吧!奇怪,都90年代了,还上海的乡下,怎么这样落后?下次从上海来,记得要带香皂洗衣粉过来。
后面更落后的地方豆苗还没想到。豆苗第一天洗衣服,当然是手洗。把衣服搓了领口袖口后泡在盆里,打算第二天一早清干净。结果第二天早上一网盆底淤积的泥,还有已经由白染成黄的衬衫,心下大惊,忍不住呀地叫了出来。一楼水房里的一个男服务生看了一眼,笑道:“你一定刚来,南汇的水是不能泡衣服的,一半都是泥,要抓紧洗。”豆苗说:“现在还有这样的自来水?”男服务员说:“已经好多了。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里是不通自来水的,两年前。”豆苗眼睛张得老大:“不会吧?这里是上海啊!94年还没有自来水?我们乡下大概都有了。”男服务员说:“你以为上海就满地黄金啦?南汇是上海最穷的乡下,这里是离南汇县最远的乡下。20年前,你脚下的这片地是没有的,都是大海。”豆苗真的眼珠都要掉下来,赶紧抬脚,轻轻踩,生怕把这片还没自己寿命长的土地踩出海水来。
豆苗生活在这里,吃住都在这一片,才发现里面的故事很复杂很精彩。首先,她的同屋,那个小头目很少回来过夜,后来才知道她和这里的财务总监有特别关系,夜夜与郎共眠。再后来发现其他的小女孩也都或明或暗找了个靠山。有跟部门主管的,有跟副老总的,有跟项目经理的,最可笑的居然有女孩相貌不怎么出众的,就找了南汇土著的乡长。虽然是乡长,你也不可以小瞧,因为上海就是省,南汇就是县,这乡长好歹也是局级以上干部,而且现官不如现管,靠上地头蛇,连副老总都奈何不得,逢个卡脖子的事情,总请那比较难看的姑奶奶出面摆平。因此,这里是个公关部的姑娘,都头昂昂的,自以为自己是副宫娘娘。谁拿谁都不当数,谁领导谁都困难。刚进公关部的女孩刚开始总被压迫在最底层,苦活累活都包揽,说话也不硬气,做事陪着小心,受不住的没多久就卷了铺盖滚蛋,受得住的因为心理不平衡,很快也加入这个行列。这里的绝配就是,领导都是男同志,当然也许城里有家眷,但这里天高皇帝远,所以领导都以配个小蜜而长脸,因为大家都有,所以谁也不笑话谁,就算是孤身在外炖的野餐吧!
豆苗就觉得不适应了。别看豆苗从外省来,还是很自命清高的,把这里当乡下,把这里所有没品位的男人当驴马。虽然面上笑眯眯,心里很是看不起。豆苗也是见过世面的,从不觉得所谓的行政总裁,财务总监很牛逼,心想,出了这村子,估计都是失业中年。不找个靠山吧,受人欺;找个靠山吧,那真是没把自己当人,低贱了自己。
豆苗这时候下定决心,我谁都不靠,大不了我也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还不至于落魄到到个乡下地方卖身的程度吧?
豆苗于是被大姑娘小姑娘,少奶奶姑奶奶,通房丫头拨火丫头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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