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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谁道飘零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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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兰容若出生于一个极冷的冬天,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所以一生下来,小名便叫作“冬郎”

    那一年,叶赫那拉明珠刚满二十岁,还只是个普通的侍卫,没有多少俸禄,也没什么家产,可第一个儿子的满月酒,仍然倾其所有,办得隆重热闹。大红毯子上摆着锁片、项圈、麒麟、铃铛、脚链诸物,所有的来宾都先得到两个染得红红的鸡蛋,到手时还是热乎乎的。

    明珠的夫人爱新觉罗云英素来不出面应酬,但那一天破天荒地亲自抱着婴儿出来见客。明珠虽以文人自居,但既为侍从,同僚自是武夫居多,又是喜宴,因此划拳斗酒,众人喧闹一片。但见爱新觉罗云英出来,所有人都不由得噤声站起,嗫嚅着送上笑容。其实爱新觉罗云英并无倾国倾城之貌,不过肌肤胜雪,举止得宜,走路时裙褶纹丝不动,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优雅。面对敛声屏气的众人,她任谁也不看,只怜爱地抱着怀中婴儿,微微地向前送了一送,算是尽了主人之谊。

    众人边凑前恭喜,边看那婴儿,不觉分外诧异。因这婴儿生得太好了,珠圆玉润,简直不像人间应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才落地一个月,就已经会看人了,时而微笑,时而蹙眉,表情十足。众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爱新觉罗云英——因婴儿显而易见长得不像父亲,然而除了白皙之外,眉眼倒也不见得多么像母亲。爱新觉罗云英早已不耐烦,抱着婴儿转身走了。留下众多宾客,嗒然若失。

    后来人们都说,这孩子的脚头实在好,真旺他父亲。容若十岁那年,明珠被擢升为内务府总管,隔年授弘文院学士;

    康熙八年五月因参与了逮捕鳌拜的秘密行动,成为皇上心腹,当年底改迁都察院左都御史,权位日隆。纳兰容若四岁学骑马,七岁学射箭,十四岁已经能词善赋,文名卓着。十七岁那年,容若正式进入国子监,很快得到老师徐元文的赏识,将他推荐给内阁大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拜师门下。次年顺天府乡试,徐乾学正好是副主考官。容若小试牛刀,一考中举。然而隔年殿试时,他因病误期,未能参加廷对,白白地误了功名。

    同年秋天,纳兰容若迎娶了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为妻。两个人年纪相当,琴瑟相合,婚后恩爱异常。在因病误考的三年间,他结识了当世名儒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等人,与他们诗词唱和,探讨学问,并记其言行感悟,整理成渌水亭杂识。

    也是在这两年间,他在徐乾学的指导下,肆力经济之学,熟读通鉴,主持编纂了一部1792卷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从此声闻于世,名达朝廷。

    随着时间的流逝,明珠与宰相索额图的斗争愈演愈烈。纳兰容若或许是自小看惯了官场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把戏,对仕途并不热衷,他时常对人说起志在做个与诗书为伴的文官,整理经史,永传后世。

    乌丝画作回纹纸,赌书消得泼茶香,他的生命,了无遗憾。

    可以说,这因病误考的三年,是纳兰容若一生中最快乐的三年。娇妻、挚友、经史子集,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

    三年后,他参加殿试,得二甲七名,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次年夏,卢夫人暴卒。

    那拥花醉酒、鸾凤和鸣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明珠府花园的夜合花,轰轰烈烈地开了一个夏天,每一朵都似一簇马缨在风中招摇。然而五月三十日的一夜风雨,却使花儿突然凋谢了,细碎的花瓣在静夜里扑簌簌飞落,像一幅工笔秋风落花图,婉约而凄艳。

    然而,即使是凋萎了的凄艳也好吧,仍是明珠府里最后的一点红色——此时的明珠明珠府,树树披幡,层层悬帐,灯笼上糊着白绢,灵堂里挂满了挽联,园里穿行的到处是披麻戴孝的仆婢,梵音不断,一片哀声。

    纳兰容若死了。京城内诸风月场所也停业三天,以示哀悼。

    清音阁的姑娘们难得有三天清闲,都忙不迭地跑出去或是寻亲访友,或是结伴逛街。倚红百无聊赖,想着从前同公子的一点情分,兜着袖子哭了一回。饿了,窗外传来梆子声,她拿出两个钱打发小丫头出去买馄饨来宵夜,自己趿着鞋踢沓踢沓地来到隔壁沈宛房中看她好点了没有。

    那天渌水亭献舞回来,沈宛一进门就大声宣布:“我从今天起改名字了,叫沈菀。”

    老鸨不明白:“你本来就叫沈宛嘛。改什么了?”

    沈菀笑着:“音是一样,字可不一样了,这个新的‘菀’字多着一个草头,是青菀的意思,又叫作紫菀,是一种药。”

    “一种药?”

    沈菀背着手,徘徊中庭,仿佛推敲,忽然一转身,立定了,模仿男人的腔调说道:“青菀者,亦名紫菀、紫茜、还魂草、夜牵牛,开青紫色小花,其根温苦,无毒,有药性。用紫菀花五钱加水煎至七成,温服,可治肺伤咳嗽,于病人最相宜的。”

    倚红一看就知道她扮的是纳兰公子,那微俯着头含笑低语的样子,又英朗又温存,还真有几分神似,不禁笑道:“原来是纳兰公子给取的,这么快就‘问名’了,几时‘纳吉’呀?”说得满楼的人都笑起来。

    那天的沈菀,穿着一件紫色的满绣衣裳,的确像一朵娇俏的青菀花。既然她坚持改名,而两个字又是同音,改与不改并没什么两样,老鸨便顺水人情地依了她,把牌子上的名字加了个草字头改成“沈菀”

    改了名字的沈菀就像改了个人一样,成天笑嘻嘻的,无故而歌,无故而舞,再不肯好好走一步路。女人一旦爱了,就是这样充盈,仿佛心里有一只蝴蝶在跳舞,在拼命地扑展着翅膀,一刻也安静不下来。非要等到再次见到心爱的人,看到他一颦一笑,才能心定。

    纳兰公子病逝的噩讯传来,沈菀登时就疯了,大哭着冲出去要往明珠府拜祭,明珠府的下人自然把着门不给进去,她便独个儿在府外头跪着哭了半日,还是清音阁的龟奴们给强拉回来的。第二日一早却又跑出去,接连走了六七家药铺医馆,挨个问人什么是“寒疾”何以竟会一发不治,最后晕倒在一家医馆前,被人救醒了给送回来。

    第二日午间老鸨上来坐着说了一箩筐的话,又几次三番打发丫头送点心茶水,沈菀只是不语不食,气得老鸨不住叹气摇头,指着骂了句“不要以为公子给你改了个名,你就成了相爷家的人了,要寻死觅活,你还不够资格”扔下走了。楼里姐妹都只当笑话看,谁肯理会,倒是倚红看在她从前服侍过自己的情分上,放心不下。此时来到沈菀房中,看她脸上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还是漆黑闪亮,两颊上竟是青白得近乎透明,不禁往胳膊上捏了一把,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怎么瘦得越发厉害了,妈妈让明天就重新开门接客的,你这样子可怎么见人哪。”

    沈菀倚着被卧,无精打采地说:“我再不想跳舞了。”

    倚红诧异道:“什么?你不想跳舞?你说了算呀?你是清音阁的清倌人,你不跳舞,难不成想接客?”

    沈菀忍泪道:“公子死了,我还跳舞做什么?”

    倚红道:“可是不跳舞,又能做什么呢?”

    沈菀忽然欠起身来,大眼睛炯炯地望着倚红说:“倚红姐姐,你说公子是怎么死的?”

    倚红左右看看,紧赶两步踢掉了鞋子上床来,拿过一个梭子枕靠在身后,凑近来悄悄地问道:“不是说得了寒疾,七天不汗,病死的吗?”

    沈菀紧紧咬着下嘴唇,咬得嘴唇沁出血来,到底忍不住,放声哭出来道:“什么病会死人那么快?明珠府里金银成山,什么样的好太医请不到,怎么就治不好一个‘寒疾’呢?我那天去渌水亭宴演,纳兰公子还好好儿的,怎么说病就病,说死就死了?前一天还大宴宾朋,第二天就闭门谢客,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况且他自己就是深谙医术的,那天说起我的名字,还跟我讲青菀的药性,怎么倒医者不能自医了呢?”越说越痛,眼泪直流下来,漫过唇角,混着血迹,看上去平添几分凄厉。

    倚红一边替她揩脸,一边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道:“你别说,连顾先生心里也直犯嘀咕呢,悄悄跟我说纳兰公子这病来得蹊跷,那天在渌水亭所言所行,做的诗,还有写的序,句句都透着不祥之意。”

    这话正撞在沈菀心口上,由不得点头,哽咽着吟起渌水亭诗序中的一段:“仆本恨人,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浮生若梦,胜地无常。”

    倚红似懂非懂,点头道:“顾先生也是这么说,我虽然解不开这些,却也明白‘浮生若梦,胜地无常’八个字不是什么好话。‘无常’,可不就是人家说的索命鬼吗?”

    沈菀哭道:“那天他见了我,说要是早一点认识,还有机会从容交往,我还只当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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