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过格栅就抓住倪则仁的手。
“是我,你的堇。”他苍白的脸朝她这边瞧,很漠然。
“我从香港赶来。”于堇说:“你受刑了?”倪则仁抬起脸来,于堇朝他笑笑,她知道自己脸上有可爱的笑容。但是倪则仁完全没有注意到,没好气地说:“不受刑,难道请我进来吃日本生鱼片?”“不,不,”于堇一时语塞“不是这个意思。”她预先准备好对付这场面的话全部都用不上了。
她到上海后了解到的情况,比以前她想的更为不堪:这个倪则仁为军统作物资秘密转运工作,件件揩油,哪怕为后方偷运出上海的医药器材之类,都雁过拔毛。军统那么多人,受不了上海繁华的诱惑,投向汪伪特务机构76号。这条走私线当然也不再是秘密。倪则仁却能一直维持这条线路的控制,主要原因是76号也贪这笔财,暗修栈道,分利拆帐。一旦出现利益冲突,白云裳一直是居中调停的主要角色,这个交易维持了好几年,一直维持到上个月。
孤岛看来不可避免地在往下沉,76号认为这条走私线不再可用。76号这才不想再从这生意分一杯羹,要倪则仁作为军统重要人物公开投敌,壮汪伪的声势。倪则仁却怕军统跟他新帐旧帐一起算,不敢做这事。本来,既然要“重用”他,决不会真的坐牢。这两天情况发生了变化。看来是因为她,倪则仁才受了刑。
这次重庆国民政府方面急着找于堇,通过在香港的上海青帮,劝说于堇:希望她考虑国家利益,给予合作,请她从香港到上海。于堇知道这是重庆方面没办法时想出的一个绝招:将计就计,让倪则仁这个“头面人物”变得更引人注目,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这样倪则仁对投敌之举会有所顾忌:如果公开投敌,他就是上海孤岛此时最招人眼目的“大”汉奸,重庆方面也可以正好拿来祭旗。
一句话,他们要于堇参加演出弄大声势。
倪则仁好像完全明白此中的种种关节,知道于堇来对他没有好处,很无礼地摔给她一句:“听我一句,你哪里来哪里去。”于堇盯着他的脸,他的话倒是认真的。上海现在是危机四伏之地。当然,他的事不用她管,很久以来就是如此。但是他现在是在暗示什么话呢?应当说,这话没有恶意,是对她好,就这些年来,他对她没有表示过任何关心,所以,她心里却有一种感激。
这个地方当然不能说心里之话,没准她走出这间房子,也会如他一样被抓起来。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想到这点,她禁不住有点发抖。
倪则仁忽然问:“你住在哪里?”于堇说“我到霞飞路家里去过。”她本能地知道对倪则仁不能句句讲实话。
“我问你住在哪里?”他一步不让。
于堇本来想顺便告诉他,他们原来那个家安然无恙,给他一点安慰。倪则仁根本不听,他不在乎这种事了。于堇好奇地看着他,同情的感觉迅速地消失了。这个人还是那个财迷角色。
门外那两人在走动,没有催她,但是她说的任何话当然被听着。
这时于堇发现他把自己的手往他那边拉,好像要说句心里的悄悄话,她的身子赶快靠近他。倪则仁靠近她耳朵,但咬牙切齿地说:“各方面都要拿我做牺牲,没有一个人真想救我。”于堇刚想说什么安慰他的话,倪则仁从牙缝里吐出四个冰凉切骨的字:“你也不想!”他说完这句话后,才放开她的手,那本来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看惊异万分的于堇时,露出一丝寒光。半晌,他轻轻地说:“我是一个死人在说话。”她听得心惊胆战,她知道,他这不是说气话,而是一种彻底的绝望,这个人能在上海混得没有任何一方给他一点廉价的怜悯,倒也真是本事。
这个孤岛够残酷的,于堇突然看见好些人手里拿着冥钱。“你要不要来点?我给你烧?”他们全都没有脸,不仅没有脸,脑袋也没有,朝她逼过来。“你还是烧点吧,小姐!”她倒抽一口凉气,这声音好熟,究竟是谁在问?她本能地摇摇头。
倪则仁神经质地结巴起来:“你――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你――会扮演假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