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巧珍刷牙了。这件事本来很平常,可一旦在她身上出现,立刻便在村里传得风一股雨一股的。在村民们看来,刷牙是干部和读书人的派势,土包子老百姓谁还讲究这?高加林刷牙,高三星刷牙,巧珍的妹妹巧玲刷牙,大家谁也不奇怪,唯独不识字的女社员刘巧珍刷牙,大家感到又新奇又不习惯。“哼,刘立本的二女子能翘得上天呀!好好个娃娃,怎突然学成了这个样子?”“一天门外也没逛,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倒学起文明来了!”“卫生卫生,老母猪不讲卫生,一肚子下十几个价胖猪娃哩!”“哈呀,你们没见,一早上圪蹴在河畔上,满嘴血糊子直淌!看过洋不洋?”村里少数思想古旧、不习惯现代文明的人,在山里,在路上,在家里,纷纷议论他们村新出现的这个“西洋景。”
刘巧珍根本不管这些议论,她非刷牙不可!因为这是亲爱的加林哥要她这样做的啊!痴情的姑娘为了让心爱的男人喜欢,任何勇气都能鼓起来。她根本不管世人的讥笑;她为了加林的爱情什么都可忍受。
这天早晨,她端着牙缸,又蹲在他们家的河畔上刷开了牙,没刷几下,生硬的牙刷很快就把牙床弄破了,情况正如村里人传说的“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但她不管这些照样使劲刷。巧玲告诉她,刚开始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几次就好了。这时候,碰巧几个出山的女子路过她家门前,嬉皮笑脸地站下看她出“洋相”;另外一些村里的碎脑娃娃看见这几个女子围在这里,不知出了啥事,也跑过来凑热闹了;紧接着,几个早起拾粪路过这里的老汉也过来看新奇。
这些人围住这个刷牙的人,稀奇地议论着,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那几个拾粪老头竟然在她前面蹲下来,像观察一头生病的牛犊一样,互相指着她的嘴巴各抒己见。后面来的一个老汉看见她满嘴里冒着血沫子,还以为得了啥急症,对其他老汉惊呼:“还不赶快请个医生来?”逗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了。巧珍本来想和周围的人辩解几句,大大方方开个玩笑解脱自己,无奈嘴里说不成话。她也不管这些了,照样不慌不忙刷她的牙。她本来想结束了,但又赌气地想:我多刷一会让他们看,叫他们看得习惯着!
她右手很不灵巧地拿牙刷在嘴里鼓弄了好一阵后,然后取出牙刷,喝了一口缸子里的清水,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水漱起来。周围一圈人的眼光就从那牙缸子里看到她的嘴上,又从她的嘴上年到土地上。
这时候,巧珍她爸赶着两头牛正从河沟里上他家的河畔。这个庄稼人兼生意人前几天又买了两头牛,还没转手卖出去,刚才吆着牲口到沟里饮水去。
立本五十来岁,脸白里透红,皱纹很少,看起来还年轻。他穿一身干净的蓝咔叽衣服,不过是庄稼人的式样;头上戴着白市布瓜壳帽。看起来不太像个农民,至少像是城里机关灶上的炊事员。刘立本吆牛上了河畔,见一群人围住巧珍看她刷牙,早已气得鬼火冒心了!他发现巧珍这几天衣服一天三换,头梳个没完没了,竟然还能翘得刷起了牙。他前两天早想发火了,但觉得女子大了,怕她吃消不了,硬忍着没吭声。
现在他看见巧珍在一群人面前丢人败兴,实在起火得不行了。他丢下两头牛不管,满脸通红,豁开人群,大声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给老子跑到门外丢人来了!”
刘立本一声喝骂,赶散了所有看热闹的人。娃娃女子们先跑了,几个老汉慌忙提起拾粪筐,尴尬地出了他们本不该来的这个地方。巧珍手里提着个刷牙缸子,眼里噙着两颗泪珠说:“爸,你为哈骂人哩!我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先人哩!”
“不管怎样,刷个牙算什么错!”巧珍嘴硬地辩解说:“你看你的牙,五十来岁就掉了那么多,说不写就是因为没”“放屁!牙好牙坏是天生的,和刷不刷有屁相干!你爷一辈子没刷牙,活了八十岁还满口齐牙,临殁的前一年还咬得吃核桃哩!你趁早把你那些刷牙家具撇了!”
“那巧玲刷牙你为什么不管?”
“巧玲是巧玲,你是你!人家是学生,你是个老百姓!”
“老百姓就连卫生也不能讲了?”巧珍一下委屈得哭开了。她大声和父亲嚷着说:“你为什么不供我上学?你就知道个钱!你再知道个啥?你把我的一辈子都毁了,叫我成了个睁眼瞎子!今儿个我刷个牙,你还要这样欺负我”她一下背过,双手蒙住脸哭得更厉害了。
刘立本一下子慌了。他很快觉得他刚才太过分——他已经好多年不灾样对待孩子了,他赶忙过来乘哄她说:“爸爸不对,你别哭了,以后要刷,就在咱家灶火圪劳土佥里刷,不要跑到土佥畔上刷嘛!村里人笑话哩”
“让他们笑话!我什么也不怕!我就要到土佥畔上刷!”巧珍狠狠地对父亲说。刘立本叹了一口气,回头向院子后面看了看,立刻惊叫一声,撒开腿就跑——他的那两头牛已快把他辛苦务养起来的几畦包心菜啃光了!巧珍擦去泪水,委屈地转身回了家。她先洗了脸,然后对着镜子认真地梳起了头发。她把原来的两根粗黑的短辫,改成像城里姑娘们正时兴的那种发式:把头发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蓬松松的一团。穿什么衣服呢?她感到苦恼起来。
自从那晚上以后,巧珍每时每刻都想见加林;相和他拉话,想和他亲亲热热在一块。可是不知为什么,加林好像一直在躲避她,好像不愿意和她照面,她想起加林哥那晚上那么喜爱地亲她,现在又对她这么冷淡,忍不住委屈得眼泪汪汪了。她看见他这几天已经出山劳动了,一下子穿得那么烂,腰里还束一根草绳,装束得就像个叫花子一样。他每天早上都扛把老镢头,去山上给队里掏麦田塄子,中午也不回来,和众人一块吃送饭。他有新衣服,为什么要穿得那么破烂?昨天她看见他在进边担水,肩背上的衣服已经被什么划破一个大口子,露出的一块皮肉晒得黑红。她站在自家土佥畔上,心疼得直掉泪,想跑下去看他,可加林哥好像不愿理她,担着水头也不回就走了——他明明看见了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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