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起。你在牢房里曾想象你们会有一个孩子,那孩子是在你们的二重唱中受孕的:“一条姓夥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蒙的远方”那时你们两人的眼睛都颤抖了一下。二十年后你果然有了孩子,可是那孩子却不是她生的。你把脸贴在孩子脸上的血污上,一团模糊,最后你分不清那是血污还是你晚到的眼泪。
不是现实粉碎了一切想象使你不敢再想象,而是希望得太多以致使你不敢再希望。
临到中午时光她果然出现了。多少年以后你仍然奇怪你是怎样找到她的。她准时来到你面前如同赴一次约会。你看到她从插着小木牌的房间出来,那绝对是她不可能是别人。但你真正是从童话回到了冷酷的世界。
你看见她的脸再也不娇嫩,灰蒙蒙的犹如是这座灰砖楼房的一个角落里长出的霉菌,太阳照在上面也不会反光。你要看她那双手,那双曾多少次被你紧紧握过的手,分明已经被药水浸脱了皮。和你接触过的皮已不知撂到了哪个垃圾箱里。她的鼻子周围有一层黑斑,任何人一伸手都能揭下来而她却不去揭。那洁白的大褂脏得让你心疼。你心疼你的梦也被污染。从此你不相信生活不相信回忆不相信梦想不相信自己。你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被毁灭的正如被子弹击毙的人不会听到枪声。当然,还有她那使你永远伤心的大肚子。身体的这一部分兀傲地凸起比一部长篇小说更能说明她离开你以后的故事。你看见她的肚里伸出两只瘦弱的小手向外面乱摇,拒绝外界的一切干扰。她没有看见你。你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压根儿不愿意看任何东西。她显得比你颠簸了九百里路还要疲倦。她的棉鞋上有点点污斑;她的棉裤腿一直拖到地面。不管是大褂是棉裤是棉鞋都过长过大。一个白色大破纸箱的旮旯里装着她身上散落的零件。你坐在那里。你被她的冷漠震悚了。你知道如果你迎面走上去叫住她她也会被你的热情震悚。而把过去召唤回来对她简直无比残酷。你们俩已经是有裂隙的瓷器,不管是被冷漠震动还是被热情震动都会破碎。你们俩会摊成一堆碎片,然后被风所埋葬。她从你面前拖了过去拖了过去。这一段走廊下最好埋有地雷。突然地爆炸会使你们突然找到归宿。在歌声中你们会回到那最美好的时光。但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多少次幻想过地球会在你脚下爆炸,在被批斗时被审查时在写检讨书时在上杀场陪绑时一直到你现在写小说时。你把写小说也当做写检讨。因为内容同样是半真半假。你被真所折磨被假所苦恼。你的这种自我毁灭的欲望就是从那时开始。
你坐在长凳上不但没有吱声你连动也没有动。你失去了把你们的故事再演下去的欲望和力量。你眼看着她身体的各个部分装在一个大破纸箱里被走廊尽头的一线光拖走,从此你们彻底地分手。她被拖出走廊以后要生孩子,你离开这里又去干什么呢?歌声已经粉碎,风扬起它如同扬散一撮骨灰,你茫然的目光怎么把它收拢?
我把小说写到这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写下去,我犹豫在真实和虚构之间。倘若照真实来写那只不过是你过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医院,像狗丢下了一根没有肉的骨头。而这样写读者绝不会满足,照他们看来你应该抱头嚎啕大哭。读者总喜欢刺激,以为书中的人物在一次强烈刺激以后会有激烈的反应。可是我想来想去你当时并没有丝毫异乎寻常的举动。你这种没有异乎寻常的举动就异乎寻常,因而让我莫名其妙。
你坐了一会儿。你没有哭也没有叫。你一直等到医生全部下班后才走到阳光下面。地球没有爆炸,街道依然平直而单调。看太阳已是正午,凛冽的风在黄色的屋顶上停息下来。你感到幸运的是你还揣着一张伍元的钞票。
你好不容易发现街角有一家卖荞面饸饹的摊子,于是你迈开步子向那里走去。
世界和人生原是不可正面看的,你却非要执拗地去看正面。尔后你每当良心发现你便看到了她的脸。
她说,她觉得她是那样小,你一子就把她爱完了。是的,你是把她爱完了,然而你竟在她小小的身上付出了全部的爱。你以为你忘却了她而其实她已经成了你心中的古诗。她虽然失去了青春却也不会再衰老。你在不同的境遇和情绪中对她有不同的理解。特别是那一夜你从按摩院告别了那姑娘出来钻进纽约的地铁,你分明在污秽的窗子上看见了她。她的眼睛在流泪。于是你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结果你觉得手指冰凉而手指前面不过是一幅旅行社做的去巴黎的广告。
在巴黎,你惊异于三月的巴黎总也不见阳光而草坪依然碧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