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最佩服绿拇指。”我是由衷的。
宋二以他一贯的谦和说:“老三最喜欢炫耀。”
不知为什么,我对他兄弟俩非常热诚,很想亲近他们,与他们做个朋友。因此搔耳抓头,欢快不已。
老实说,写稿是一项寂寞的工作,对牢一部打字机写写写,又没有朋友。
现在听到他们居然有四兄弟,管家们已然这般出色,我也不要结识主人家了。
宋二像是看出我的心事,他拍着我的肩膊“季兄,有暇我们聚聚。”
我说:“对,今天我也得走了。拙荆还在等我的消息。”
他们兄弟俩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回到家,我滔滔不绝地称赞宋氏兄弟。
老婆觉得好笑“看你,像小学生与同学踢完一场球回来似的高兴。”
我说:“他们说只是宋家的管家,可是用四个管家干什么?”
“哦,原来那顶楼豪华住宅只是管家们的住所。”老婆笑。
我摇头“不见得,他们一点奴仆气都没有,这里面怕另有文章。”
瑞芳低头说:“是。很神秘的一家子。”
我问:“假设宋先生和末夫人是两夫妻,为什么要四个男管家?我相信其余没有见到的那两位也必然是才气横溢、神采飞扬的人物。这一号人怎么会跑去当仆人?白金汉宫也挑不出这样的管家。”
“保罗与路加,”瑞芳说“倒是圣经)上的名字。老大与老四不知叫什么。”
我说:“老大应该叫约翰,老四是马可。他们的名字是照着四大福音起的,不过马太或马可重复了,故此老二改作‘保罗’。”
“你的脑筋倒动得快。”瑞芳问“耳环还人家了吗?”
“还了。”
“还了就好,我一想到自己老公怀里藏着陌生女人的首饰,睡都睡不好。”
我很感兴趣地问:“你会吗?”
宋家的人一直没有跟我们再联络。
过了半个月,我们收到一封信,自苏黎世寄出、署名人是宋夫人。
她的信写在白信纸上,用英文,用辞非常客气。
盼妮问:“她的名字叫什么?”
“jacinle。”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见过这种英文名字。”
“这是法文,”盼妮说“一种花的名字,等于英文的hyacinth风信子花,你听过吗?”
我跳起来。老婆马上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个字怎么念?榭珊?”我问。
盼妮埋怨:“爹爹,你那法文老学不好,多丢脸。”她走开了。
我跟老婆说:“宋家似乎很知道我们的底细。”
“还不是为了那本长江与我。”她笑。
“喂,你别打岔好不好7”我生气。
老婆接下去“他们见你买一束风信子上去,有没有吓一跳?”
“有。”我说。
绝对有。老二频频向老三使眼色。老三用园艺来推托,言辞闪烁。也许他们不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他们以为我找到他们的住址,就该也联带打听到女主人的名字。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瑞芳问:“宋夫人长得如何?”
“我不知道,没见到她面孔。”我说。
盼妮走出来,听见,马上说:“当然是美丽的。”
我问:“你又怎么知道?”
盼妮很有信心:“当然漂亮,而且很高贵;舍己为人是最高贵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断了一条腿。”
老婆哼一声“断腿这么事小?”
盼妮笑说:“妈妈巴不得我折断脖子。”
老婆说:“那颗金丝雀钻是完全无瑕的”
我说:“老婆,你对钻石的爱心也太大了。”
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是楼上宋氏打下来的,我有意外的惊喜。
“老二,”我熟络的说“我们收到宋夫人的信了。”
他说:“真不好意思打搅,是老三这个急性子,他要打听有关‘赛尔斯’族的背景,季兄是专家”
我笑“那种浅薄的事,真是”心中是很得意的。
“季兄不必客气,”他也笑“我们上门拜访如何?”
“欢迎之至,几时来?”我问。
宋二笑“我服了,你们两人一般的心急,我们马上下来。”
“好!”我跳起来。
老婆在一旁笑“找到麻将搭子了?这么开心。”
盼妮兴奋地说:“我好想再见见他们。”
门铃响起来。
我去开门,张开手“欢迎欢迎。”
盼妮在身后张望,盼眯摇摇晃晃走出来。
他们一行来了三个人。
我伸出手“这位是大哥?”第六灵感。
“不敢当不敢当!”他与我握手“我是老大宋约翰。”
老大约莫四十岁左右,一般的浓眉大眼,却有凝重王者之风,我心中更觉诡秘,这样的人若属奴仆身分,主人难道是神仙中人?
老婆端出茶点。
盼眯走到宋二身边,仰起头看着他憨笑。
我说:“盼眯,过来。”我有点心酸。
老二已经抱起她坐在膝上,他摸摸盼眯的黑发,忽然露出怜悯的眼色来,抬头向我一看,他已经发觉了盼眯的缺憾。
我说:“这孩子是低能儿童。”
“哦?”老大把盼眯抱过去凝视她。
老婆忽然紧张起来。“宋先生,你看她怎么样?”
“脑部有障碍吧?”老大问。
老婆眼睛一红“没错,宋先生怎么知道?”
宋约翰说:“嫂子干万别称我宋先生,叫我老大便得了。实不相瞒,咱们家少爷正是脑科医生。不妨约他看症。”
老婆像得了救星似的“是是,我们一定照做。”
我说:“把盼眯抱进去吧。”
老三来不及的问:“季兄,你搜集有关赛尔斯的资料”
宋二又看他一眼,他只好住口。
我说:“我这就请各位到书房来,我的资料实在是微不足道”
老三“霍”地站起来要跟我进书房。
老大微笑摇头“季兄,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他转头说“老二,你跟嫂子说说,设法跟少爷联络上了,让季二小姐去看症。”
瑞芳忽然眼睛红起来“这”我也心头一热,长揖到地“季某三生有幸。”
老三拍拍我肩膀“来,我们到书房去。”
我与他走人书房。
我问:“你对赛尔斯民族有什么认识?”
“咱们老四对这个有兴趣,”他说“我在电话中跟他提起,他硬要我来问你:赛尔斯民族有无可能到过北极?”
要是别人间这问题,我一定不屑回答,因由宋三提出,我郑重地答:“北极或有可能,赛尔斯族的历史非常含糊复杂,公元前约三七五年,赛尔斯族侵略过爱尔兰,留下文物。若果有证据证实他们到过冰岛或北极,理论成立的话,那倒是新发现。”
“赛尔斯族到过中东吧?”
“岂止中东,直落罗马。”
“真厉害。”他说“老四回来,让老四跟你说。”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
“你们老四在哪儿?”我好奇问。
“他?他不知在北冰洋啥地方,他跟学校去按置核试。”
这话宋三说得平平无奇,我都听得奇出耳油,宋三的语言仿佛像说他兄弟去了打保龄球那么普通。
“令弟是哪间学校?”我实在忍不住。
“麻省理工,我们四个都是麻省理工。”他说。
“念什么科目?”我肃然起敬。
“清一色原子物理。”他答。
“宋先生呢?”我问“有什么嗜好没有?”
这时宋二在书房外敲敲门,他缓缓走进来。
宋三答:“我们少爷没有什么嗜好。”
我有点失望,这么多采多姿的管家,这么乏味的主人。
“现在少爷在纳华达州。”老二说。
我转头问:“是否要把盼眯送到纳华达州去?”
“也可以,纳华达州立医院的设备很好,联络好我通知你们。”老二说。
“全交给你了。”我感激地说。
老二笑“季兄真是爽快人,可以交朋友,我看令媛的毛病并不是太严重。”
我沉默。
他改变话题:“季兄,我们四兄弟都是老粗,写篇日记都深觉困难,季兄文才令人佩服。”
“这算安慰我?”我摊摊手苦笑。
“实在不是客气话。”老二说“中国人在外国打世界,并非易事,能出名就好。”
“我算出了名?”我哑然失笑。
老三笑“季兄不必太谦。”
我叹口气“不知不觉在外国混了大半辈子。”
“季兄平日都与些什么人来往?”老二笑问。
“我?实不相瞒,我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并没有什么朋友,中国人在外国,即使有个名声,白皮肤的上流社会不见得接受咱们,回香港去又没工作,可以说从来没有与外人谈得如此的投机过。”我说。
老三问:“那么季兄是美籍的了?”
我笑:“咱们一家是联合国,我太太美籍,她在纽约出生。我是苏州人,却拿香港护照,两个孩子跟她们的外祖父入英国籍。”
老三问:“季兄没有人别国国籍?”
我傻笑,不出声。
“说来无益,我没有为国家做什么,最低限度。我得承认我的国家,我不知道这对国家有什么好处,下意识我不舍得放弃国籍。”
“季兄以什么身分长居美国?”老二似乎很有兴趣。
“我有出版社的聘书。”我说。
老三顿首。
“你们呢?”
老三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四兄弟,连带少爷少奶奶,以及家父,都是中国人。”
“哦,令尊又住什么地方呢?”
“他老人家住家里。”老三笑说。
我也不以为忤。他们一家人很神秘,我感到他们对我也已经够友善,不能事事叫人坦白。
我说:“盼妮是我大女儿,明年打算进威尔斯理,她母亲是威尔斯理的毕业生。这孩子也就跟时下的纽约华侨年轻男女一样,没有一点长进,连中文杂志都不肯细阅,别说是书本了,不过对语言方面有点天才,法语与德语都学得不错。小女儿,是我心肝宝贝”
老婆这时候探头进来说:“喂,你有完没完?”她笑“尽把家事跟两位宋兄说个没完没了。”
“我平时也不是多话的人”我仰头笑。
宋氏兄弟告辞后,瑞芳说:“你尽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等于逼别人做同等的坦白,很不公平。”
我说:“我看他们不是普通人。”
“的确是。”瑞芳说“‘高贵’这个形容词,加在他们身上是贴切的。”
“老大尤其具威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满脸红光。老二与世无争,和蔼可亲,可以推心置腹,老三年纪到底轻点,骄傲冷峻,但气质不可多得”我滔滔不绝说下去。
瑞芳问:“你为什么不去摆个看相摊子?正主儿还没见到,得意得那个样子!”她笑“我只知道他们是热心人,其它一概不理。我正为盼眯看医生的事烦恼,现在可有着落了。”
我说:“你说他们像不像王孙公子?你爹若有儿子,未必有他们一半”
“我爹算什么?不过是个生意人,”瑞芳笑说“幸亏没儿子,否则香港又多几个追求女明星的鲍公子,老大的丢脸,爹早说过,他这几个女婿还不错,也心足了。”
我笑。老人家没儿子,半子也是好的。
“做生意的人钱赚多了,就希望家中添些文化气质,所以爹喜欢你。”她说。
“有没有叫他老人家查一查姓宋的背景?”
“掀朋友的私隐,似乎不大好吧?”老婆笑。
“说得有道理。”我点头。
饼两天,宋二通知我们,说已与纳华达那边取得联络,盼眯可以随时出发。
我们自然感激莫名,问候老大与老三,宋老二说他们另外有事,已不在纽约。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那岳父也是包了飞机到处跑的人,今天在东半球,明天在西半球。
说到订飞机票,宋老二说:“我们在新港私人机场有一架小型喷射机,到时一齐出发。”
我与瑞芳说:“咱们得去打听打听,中东那边有什么油田是被中国人占据的。”
“你少贫嘴。”瑞芳骂“人家是恩人。”
我叹口气“我以为恩公只在水浒传中才会出现,没想到我们居然在二十世纪末碰到这么一家人。”
“我很紧张。”瑞芳说“你猜盼眯”
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愁来无益,瑞芳,我们只好看开点。”
“上一次瞧医生,证明盼眯的视力已逐渐转弱,说不定今年底就得配眼镜戴,这孩子真是我心头一块大石。”
我沉默,我何尝不担心,盼眯,难道不是我的女儿。
但是男人天性比女人略为宽阔,于事无补的时候多想无益。
如果能为盼眯动手术,据说成功的比率也只有一半左右,所以我也很犹疑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留着盼妮看家,带盼眯上纳华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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