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丰平江城内正举行一年一度的酬神大会,远近的老百胜莫不提着牲礼素果到石鼓山的龙泉寺祭拜。甄贞头一回下山来,原是为了她季哥哥来的。她自小苞着季叔叔走江湖卖艺,季哥哥就为了‘上刀山”摔下硬地来,结果半个身子全瘫了。
季叔叔背了他来庙里求神,听说只要迎样驱祟,大概会好起来。所以在喇嘛手挥彩棒法器,沿途洒散白粉的时候,叔叔就像大伙儿一样,伸手去提拾,小心翼翼地放人袋中,回去好冲给身子废了的季哥哥喝。
甄贞被一大群人挤到庙的另一头,她以为自侧门绕回去也就是了,哪知跨进门槛,发现里边静悄悄的,和外头的喧嚣仿佛两个世界。待要回头另寻出路,抬眼见上面踞坐着一个堆满笑容的弥勒佛,身畔还有四大天王:一个持鞭、一个拿伞、一个戏蛇、一个怀抱琵琶,非常威武。
她心念一动,转身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下头,口中南前念道:“请大佛保佑我季哥哥,如果你灵了我一定再来拜你,嗯要是那时有钱,我还给你买素果牲礼。你要是不灵,我就、我就把你的脸抹黑。”
“晤”香烟索绕的殿上传来应声。
甄贞骇然起身,四下一看,什么都没有呀。难不成真是大佛?突如其来,令她不禁心生恐惧。
回人群中,告诉季叔叔去。不想一团影子自她脚下掠过。
甄贞一愕,是啥?
她虽小,可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自永定到平江,随了季叔一家,风来乱,雨来散,跑江湖讨生活,逢年过节的庙会,摆了摊子,她的开场白说得可泪了。
“初到贵宝地,理当到府中拜望三老四少,达官贵人,只可惜人生地不熟,请多谅解。现借贵宝地卖点艺,求个便饭,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咱小姑娘先露一手!”她是这样给拉拔长大的。
勇贞壮了壮胆子,追逐那团白色影子去。出了阴暗的佛殿,踏足台阶时,豁然见那白茸茸的小东西,竟是一头可爱的小白兔。那小白兔和她特别投缘似的,在梁柱边不断低呜着招引。
甄贞一时好奇心起,倒忘了此行的目的,提足追逐小白兔去了。兴许她不知道那是头极品的免子,只有极富贵的人家才养得这样纯白半丝杂毛也无的兔子,要是混了一点其他颜色,身价便陡然降低了。它的眼睛是殷红色,圆而灿亮,在接近黄昏的光景,不由自主地散发出斑斓的色彩,被它一凝,人犹似沐浴在夕照里。
她捱近它,轻轻抚摩一把,它竟温驯地靠过去,好似乏人怜爱地紧依着她。
正逗弄着,身后雕花的木窗冷然探出一张上了过多油彩的女人的脸,她,喘促呼吸着。
甄贞抱起小白兔,猛地回眸
屋里的女人一怔,她也一怔!那样灼灼逼人的眼神,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你是谁?”女人急切地问。
“我?我叫甄贞,怎地?”好凶,会是小兔儿的女人?那也犯不着这么凶呀,她只是跟它玩玩而已。
“姓甄?没听过。住哪?”说话间,女人已走了出来。
“住栖霞路。”那是走江湖卖艺的人聚集的地丸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
“几岁了?”她仍换而不舍,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十二岁。”甄贞到底年轻,不懂得设防,她问一句她就乖乖地答一句。
“十二岁!”女人似乎相当失望,脸色倏地变得更难看“快把兔子放下!快!”
等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竟等到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娃儿,难怪她要失望透顶。
在呼州流传着一种习俗,如家中有未成年或未娶妻即去世的男子,他的父母照例都会为他择一适当女子,完成冥婚,以确保他在天之灵亦永不寂寞。而这样的女人通常会因缘际会,自动送上门来。好比今儿的甄贞。但她不符合所需,她太小了。
“噢。”甄贞照办了,但心里仍犯隔咕。不过是只小小的兔子嘛,有什么好稀罕的?她可不明白这里头原来另有溪跷。
“出去,走,不许再来!”女人待要合上窗子,忽地又急急打开,扯高嗓子问“你会在这儿待很久吗?”
“咱昨儿刚到此地卖艺,还没决定待多久。”她不疑有他,又照实回答。
“晤。”女人点点头,瓦自关上窗子。
“喂”甄贞给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还是回去找季叔他们吧。
走过二重门,来到庭中小园,有个大男孩在此暮春时分,只穿一件薄袄,束了布腰带,手中持着一柄斧头,看他明明是在劈柴,但又不时觑空练功,踢腿。飞腿、扫堂腿全是腿功。
敝的是,这男孩十五六岁光景,冷冷地劈柴,狠狠地练功,一双大眼睛像鹰目般凌厉,悍戾的身子亦宛如未驯的苍鹰。末了还来一招老鹰展翅,精采得教甄贞忘情地拍手叫好。
“你是谁?”男孩顺声瞧过去,见是一个小姑娘,身穿红碎花胖棉袄,胖棉裤,底下是一双绊带红布鞋。粉脸红通通的,煞是可爱。
最吸引人的是她的辫子,辫梢直长到腰杆,尾巴似的散开,又为一束红绳给组住,活像个红孩儿。
“我叫甄贞,”她大方地问“你呢?”
男孩不太搭理:“楚毅。你快走吧,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这不也是庙吗,只不过是庙的后方,为啥就来不得了?甄贞疑惑地瞪着他。
“说了你也不会懂。”楚毅依然耗着,老鹰展翅,左脚单脚抓地,徐徐弯曲成蹲,右脚置于膝盖以上部分,双手剑指怒张,一动也不动。
“你没说怎知我不懂?”甄贞气他一脸不屑,偷偷拎起一粒小石子,朝他下颔一弹
“哎哟!”男孩吃痛,险些跌个狗吃屎“你敢捣鬼?”操起手中的斧头便杀了过来。
甄贞没料到他火气这么大,登时吓得花容失色,竟忘了逃命,傻不隆略地愣在那儿,幸好他只是唬弄她,斧头劈到一半就缩了回去。
“下回定不饶你。”楚毅怒喝,忿忿地膘她一眼“还不快走!”
“哟,我才刚到,就赶我走?”夕阳余晖笼罩的庭院又走进一个人。
这人暖!竟是个虎面人。他瞥头瞅向甄贞,嘿,是个女娃儿,长得挺俊的,一脸惊慌,饶是让他给吓着了,忙把面具摘下,露出原形,是个和楚毅不相上下年纪的少年,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精溜乱转,尽往甄贞身上打量。
“楚毅,她是谁?”
“甄贞。”楚毅好像还在怪她打搅了他练功,口气冷得可以结冰。
“名字怪好听的,可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他乱没礼貌又似颇亲切地扯扯甄贞的棉袄“你究竟是人胖,还是衣裳胖?肿得不成人形了。”
“你管我。”甄贞把袖子抢了回来,顺势抛给他一记白眼“你呢,你又叫什么?”
“唐冀。”他穿着一双破布鞋,磨得鞋跟都扁了。
“原来是唐‘鸡’,我还以为是糖葫芦呢。”甄贞跑江湖跑惯了,也不怕生,跟着两人拌起嘴来。
唐冀一笑,并不以为意:“让你猜中了,我这儿的确有两串糖葫芦。”取出一个纸袋,里头果然藏着一串红果,一串海棠。他把其中一串递于楚毅,边问甄贞“吃不吃?”
“我吃了你不就没得吃?”
“无所谓,我和楚毅分一半。”回眸朝楚毅眨眨眼,他们是患难与共的哥儿们,这点东西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好一一”甄贞正欲伸手接过,楚毅却抢先夺了过去。
“你”
“还不走?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把糖葫芦重新放进纸袋,塞人她手中“若迟了,你想走都走不了。”
“对对对,这地方是女宾止步的。”唐冀不知想起什么,仓惶地帮着楚毅赶她“要是被他二娘撞见”
说时迟那时快。唐冀话声才落,三人马上听见屋里传来拔尖的嗓音
“楚毅,你柴到底劈好了没?”随着人声,由弄堂转出一名衣着华丽得令人炫目的女子。
甄贞认得她就是方才站在窗口的女子。
“快,坑阢起来。”楚毅将两人推向门外,独自昂然迎向那女子“二娘。”
“在干什么?一个下午只劈了这么一点柴!”语毕往他右脸“啪!”地就是一掌。
躲在门后的甄贞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楚毅既不避也不求饶,挺着腰杆高抬下巴,傲岸地梯视着他的二娘。
“去,快劈,今儿没把这些柴火劈完,不准吃饭。”猖狂地一旋身,走进屋里去了。
“哇,她怎么这么凶呀?”甄贞虽是无父无母,打小苞着季叔一家人讨生活,可也从没受过这般凌虐呀。
“没你的事,快走。”楚毅拿起斧头继续劈柴,刚毅的面庞上,还清楚印着他二娘留下的青红指痕。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甄贞马上卷起袖管。
“你想找他二娘打架?”唐冀猛摇头,劝她千万别不自量力。一个小孩怎打得过一个大人,须知使我他二娘可是出了名的母老虎,连他爹都得让她七分呢。
“不,我帮他劈柴。”这活儿她常帮着季叔做,纯熟得很。
没想到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会如此讲义气,楚毅绽出难得一见的、依然骄矜但不再冷冽的笑容。
甄贞发现他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薄薄优美的唇畔两道浅浅的法令纹,白白的牙齿是另一番春天的景致,非常令人心旷神情。
坦白说,她实在找不出适当的词汇来形容这张俊美的容貌。
“好,咱们三人一起劈,劈完了再来吃冰糖葫芦。”唐冀到檐下取来柴刀,跟着干起活来。
三人直忙到掌灯时分总算大功告成了。
唐冀开心地道:“已经过了申时,待会儿咱们到庙口吃大卤面。”
“申时?糟了,我忘了时间,我季叔一定急着到处找我。”甄贞一骨碌跳了起来,惶急地向两人挥手“再见了!”
楚毅和唐冀也慌忙起身:“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糖葫芦。真的,什么时候?会留下来吗?摇头不算,点头才算。”
甄贞不舍地回头道:“我们会在这儿逗留几天,届时”
“楚毅!”
哎!他二娘又叫魂似的嚷嚷了,甄贞不及细说,只道:“咱们后会有期。”
***
甄贞和唐冀走后,院子里显得空荡荡的,仅余一点悲伤和不忿索绕在楚毅的心中。
今晚又没饭吃了。
说来可笑,在外头人人见了他莫不喊他一声楚大少,谁知他经常三餐不继,吃了早膳就没中膳,身上经常一件陈旧的袍子,已小得裹不住他那日益壮硕的身子骨。
二娘待他不好,可他爹呢?他亲娘呢?想到这两个没经他同意硬将他生到这世上来又不愿好好照顾他的至亲,楚毅就有一肚子气。
他父亲楚友达是靠贩盐起家的,不但在境州是首屈一指的富贾,更是滁州(今安徽滁县)、和州、及毫州知名的巨商,拥有的田产遍及整个集庆和深阳。
楚毅是他的儿子,自去年他妾待所生的长子去世以后,他更是他的独子,理当养尊处优,享受着荣华富贵的生活才是。奈何楚友达性好声色,又贪杯中物,整年除了经商做买卖,就是流连酒肆,根本不管家中任何事物。
而楚毅的母亲则是自从那二娘王牡丹进门以后即一病不起,大权自然旁落,地位亦从此一落千丈。
王牡丹乃“春秋阁”的红牌艳技,心机手段自是高人一等。楚毅的母亲嫁人楚家三年,肚子依然不争气,她才进门五个月,就生了一个胖小子?骱Π桑?br>
她性喜句心斗角,尤其量窄好妒,一向视楚毅母子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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