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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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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风,请听我这个故事,请听。现在,夜正岑寂,窗外,雨露苍茫。远山远树,是一片模糊,街灯明灭,是点点昏黄。这样的夜,我能做什么呢?

    竹风,请听我这个故事,请听。

    也是这样的一个深夜,夜雾低垂,天光翳翳,雨雾揉和着夜色,那样暗沉沉,又那样灰蒙蒙。在远离市区的郊野,除了田畦上的蛙鼓,和草隙里的虫鸣,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沉睡。夜,被寂静所笼罩,被雨雾所湿透。

    而罗静尘却没有睡。

    站在那砖造的小屋外的花圃中,罗静尘已在细雨里伫立了好几小时,他的头发、面颊,和外衣,都早被雨水浸湿,但他不想移动。就这样站着,听檐间的滴沥,深呼吸着周遭带着玫瑰花香的空气,他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中,伫立着,沉思着。一线幽柔的灯光从他屋内的窗口射了出来,映照在他略带萧瑟的脸庞上,也映照在他身边的几棵玫瑰花上。

    雨滴在玫瑰花瓣上闪烁着。

    他凝视着那玫瑰花,凝视着那花瓣上的水珠,凝视着那叶梢的轻颤,那水滴的滑落他凝视得出神了,忘形了。──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所有的美包含在几朵玫瑰花中。

    忽然一阵风来,玫瑰花枝陡的摇曳,筛落了无数的水珠,发出一连串簌簌的轻响。这惊动了他,打了个寒噤,他抬头看了看幽暗的天空,初次感到寒意的侵袭。挺直了背脊,深吸了口气,微微酸麻的腿提醒了他站立的久长。他再挺了挺背脊,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微喟。夜深了,雨大了,他知道,他该回到屋里去了。

    略一沉思,他走到玫瑰花边,摘下了五枝玫瑰。

    握着那五枝玫瑰,他回到了房间里。

    房间中别无长物,除简陋的桌椅以外,仅一床而已。他走到书桌前面,慢慢的坐下来。把五朵玫瑰一朵朵的排列在台灯下面。玫瑰那嫣河邙湿润的花瓣,在灯光下映发着烁亮的色泽,花香馥郁,绕鼻而来。他闭了闭眼睛,沉浸在那股花香里。睁开眼睛,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信纸,提起笔,他开始写一封信,一封没有上款的长信。

    我摘了五朵玫瑰,晓寒。

    第一朵给你,你好簪在你黑发的鬓边。第二朵给你,你可以别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给你,让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给你,你好插在你梳妆台上的小花瓶里。第五朵,哦,晓寒,不给你,给我,为了留香。留香。是的。让它留在我的身边,让我永远可以享受这股幽香,属于你的幽香,那么,晓寒,就仿佛你永远在我的身畔,从没有离开过我,也从不会离开我。

    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晓寒。在早上,在黄昏,在梦里,在清醒时,第一次见你的情形,都鲜明如昨日。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都历历在目。

    那是多少年前了?别去管它!时间不是重要的因素,你才是重要的。只记得那是个春天的下午,太阳和煦而温暖,草木青翠,大地在阳光下沉睡。一切都是静悄悄,懒洋洋的,连那轻柔的春风,都带着倦意,吹得人身上痒酥酥的。而那充满花香与泥土气息的空气,却更熏人欲醉。

    就是那样一个下午,我们这群大孩子,刚刚跨出大学的门槛,不知天高地厚,充满了满脑子的梦想与用不完的精力。

    我们──有小李、小苏、小何,加我一个,小罗,被称为三剑客外加一个达太安的小团体──竟在一次无目的地的郊游中迷途了。我们在灼目的阳光下走了好几小时,不住口的争辩着出国与就业的问题,每人都有一肚子的牢騒,徘徊在梦想与现实的矛盾中。就在这样的争论里,我们发现迷途了,但并不在乎,只是焦渴难当,而带来的水壶,早已涓滴无存。

    “我猜绕过这个山脚,前面一定有河流。”小李说。

    “你又不是骆驼,难道能闻出水源来?”小苏接口,他们是一碰头就要辩论的,感情偏又比谁都好。

    “我不是骆驼,但我有直觉。”

    “直觉是天下最不可靠的东西!”

    我们绕过了山脚,但没有水源,再绕过了一个,还是没有。小苏有些按捺不住,拍着小李的肩膀,他大声的叫着说:“骆驼!你闻到的水源呢?”

    “我说过我不是骆驼吗!”

    “别吵!”我说,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有一些什么沁人心脾的香味。“我闻到了什么!”

    “哈!原来你是骆驼!”小苏转向了我。

    “是了,”我说,再深吸了一口气。“是玫瑰花香,好香好香。”

    “胡闹!”小苏咒骂着。“玫瑰花又不能解渴!”

    “哈,别武断!谁知道呢?”我叫着说,兴奋的指着前面。

    我们刚在山凹里转了一个弯,眼前竟豁然开朗,一片想像不到的景致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小苏、小何,和小李都呆住了。

    那是一大片玫瑰园,使我们惊异的,不是玫瑰园,而是你,晓寒。

    你,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玫瑰花丛中,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面颊,闪烁着亮晶晶的眼睛,一头略嫌零乱而乌黑的浓发,披垂在肩头,而在耳际的浓发间,簪着一朵艳丽的红玫瑰。在你手中,一个浇花的水壶正喷着水,无数的水珠,纷纷洒洒的射向那些花朵。小苏转头瞪着我。

    “真有你的!小罗,你怎么知道玫瑰花香会和水源在一块儿的?”

    我笑着。望着你。受了我们的惊扰,你抬起头来,你的目光和我的接触了,倏然间,我感到心头莫名其妙的一震,竟然笑不出来了。你的眼睛那样清亮,那样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描绘不出来的天真与宁静。竟使我心中马上涌上一个念头:怎样的一对眼睛!里面该盛载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呢!

    这世界定然是没有纷扰,没有烦忧,充满了恬然与安详的世外桃源吧!哦,晓寒,我对吗?在我以后和你的接近中,却真证实了我当初见你第一面时的看法呢!“嗨!”小何已开始和你打招呼:“能不能给我们一些水喝?”

    你很快的扫了我们一眼,迅速的微笑了。那微笑在你的唇边漾开,正像一滴颜料溶解在一盆清水中,那样快的使你整个面庞都布满了笑意。如此天真,如此诚挚,又如此可人。

    你是上帝的使者,手中捧着甘露,踩着云彩,来到人间,将济世活人。我模糊的想着,却又嗤笑自己把你比喻得还太俗气了。

    “要冷开水吗?”你说,微扬着眉。“我到屋里去倒给你们。”

    我这才注意到玫瑰园边那栋平凡的建筑,石砌的小围墙,砖造的平房,和种着些扶桑翠竹的院落,是典型的农村住宅。

    你转过身子,放下了水壶,轻快的向屋中走去。我怔怔的望着你的背影,那小小的腰肢,那轻盈的步伐,那在风中飘曳的裙角我想我是有些忘形了。

    “你想得到农家中会有这样的人才吗?”小李在我耳边低声说。“凭她这个长相,在都市里可以吃喝不尽了!”

    我不由自主的紧蹙了一下眉,第一次对小李起了强烈的反感,只因他把你亵渎了。

    “嗨,小罗,”小苏也对我凑了过来。“你爸爸不是振华电影公司的董事长吗?你可以代他物色一个好演员了!现在女明星只要脸蛋儿漂亮,教育水准是大可不计较的。这块蓬门碧玉呀,所需要的只是服装和化妆而已。”

    我心里的不满更扩大了,我惊奇于小李和小苏等人只看到了你的美丽,而忽视了你身上其他的东西,那份恬然,与那份天真。你将永不属于城市,我想着:永不!

    你从屋里出来了,手中捧着一杯冷开水,带着一脸的笑意和一脸的歉意,你喃喃的说:“真对不起,只剩下一杯开水,我已经去烧水了,你们要不要到院子里来等?”

    “算了,别那样麻烦了,”小何说:“你不论什么水倒点儿来就好了,自来水、井水都可以,还烧”

    小何的话没说完,小李已狠狠的跺了他一脚,跺得小何直叫哎哟。小李就迅速的打断了小何,对你一叠连声的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们是需要一些开水,而且很高兴到你院子里去等。这儿还有几个水壶,麻烦你也帮我们灌灌满,多谢,多谢。”

    我从不知道小李是这样油腔滑调的。小苏已接过你手里的杯子,乘我们不注意,全杯水都灌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里。

    你抱着一大堆水壶站在那儿,惊异的望着我们,是我们的粗犷,还是我们的旁若无人冒犯了你吗?我好不安。而你,那样不以为意的,那样安详自如的接受了我们给你的麻烦。只是嫣然一笑,就抱着那一大堆水壶转身进去了。

    我们走进了你的院子,和一般农家的院落一样,你家的院子里也放着好几张小木凳,我们不需要主人招呼,就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我的凳子旁边,有两个小篮子,里面放着一些剥了一半的蚕豆荚。料想那是你在浇花之前未完成的工作,我竟下意识的拾起豆荚,默默的帮你剥起来了。而小李和小苏,居然堂而皇之的在你院落中,拿你打起赌来了,他们争着说要请你看电影,打赌谁能获胜。哦,晓寒,你恐怕永远无法了解,我们追女孩子的那份心情,那种无聊,和那种游戏的态度。就在我握着豆荚,沉默的坐在你院落中时,才使我第一次想到,我们这些年轻人,是多么缺乏一份严肃的生活态度!

    你重新出来了,倚门而立,笑容可掬。

    “要等一会儿呢!”你抱歉似的说。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小苏说。于是,小苏、小李、小何,他们开始对你家庭调查似的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你卷起嘴角,笑而不答。

    “说呀!讲讲名字又没关系!”

    “张晓寒。”

    “大小的小?含蓄的含?”

    “是清晓的晓,寒冷的寒。”你仍然笑着。

    “哈!你念过书?”

    “只念过小学。”

    “你妈妈爸爸不在家?”

    “爸爸去田里,妈妈死了。”

    “你家种什么?”

    “蔬菜,还有──玫瑰花。”

    “你常去台北?”

    “不常去。”

    “喜不喜欢台北?”

    “不喜欢。”

    “为什么?”

    “人太多了,车子也太多。”

    “跟我们去台北,请你看电影!”

    你俯下头,又卷起嘴角,羞涩的笑着,从唇间轻轻的吐出两个字:“不去。”“为什么?”

    你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笑。然后,转过身子,你又翩然的走向屋里去了。当你捧着我们的水壶和烧好的开水走出来时,你脸上仍然挂着那个笑;轻盈、温柔,而带着淡淡的羞涩。

    “水烧好了。”

    你把杯子给我们,并殷勤的为我们一一注满开水,当你走到我身边,把杯子放在地下,弯着腰倒开水时,不知怎么,你鬓边那一朵小小的红玫瑰,竟滚落了下来,刚好掉在我剥好的豆荚篮里,你轻轻的呀了一声,举目看我,微惊微喜微羞的说:“你都给我剥好了。”

    我拾起了那朵红玫瑰,望着你。

    “送我?”我问,声音竟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虔诚。

    你的脸不知所以的红了,像那朵小红玫瑰,垂下睫毛,你很快的说:“这朵不好,已经谢了。”

    “这朵就好。”

    你没有说什么,又笑了。哦,晓寒,天知道你有多爱笑!

    而你的笑又多么可人!提着水壶,你走开了。而片刻之后,你重新走来,手中竟举着一束刚剪下来的红玫瑰。

    “哈!”小李叫了起来。“给我的吗?”

    “不,”你的脸嫣红如酒,望着我。“给你!”

    我受宠若惊,愕然的接过玫瑰,一时间,竟听不到小李等人哄然大叫的调侃与取笑,只看到你的笑,你的脸红,和你的羞涩。由于小李、小苏等叫笑得那么厉害,你不安了,似乎惊觉到自已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你蓦然转过身子,奔进门里去了。

    “瞧你们!”我责备的说:“把人家给吓跑了!”

    “她可真是慧眼独具!”小苏嚷着,重重的拍着我的肩膀:“她准看出你是我们中间最有钱的一个!”

    多么恶劣!多么卑鄙!我狠狠的瞪了小苏一眼,从没有这样厌恶过他。

    哦,晓寒,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的见面。那天,你没有再从房里走出来,我们只好在门外高叫着道谢和再见。握着那束玫瑰,我走向归途,仍然没想到你即将在我生命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我眼前,只一再浮现着你的脸庞;那笑,那天真,与那份脱俗的清丽。哦,晓寒,是谁在冥冥中操纵着人生的遇合?主宰着人类的命运?谁知道那日一见,和几朵玫瑰的牵引,你竟改变了我的一生,从思想到生活,从内在到外在。哦,晓寒,就在那日你赠我玫瑰时,你可曾预料到我们的未来吗?

    是的,未来,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测的未知数。晓寒,坦白说,在那个春日的午后,我曾以为我们也不过缘尽于一面而已,因为我不相信我还会再遇见你。可是,自那日归来以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你的形影会那样深深的铭刻在我心中,使我自己都觉得惊奇。我开始揣测你的未来,想像你将来成为一个农家的主妇,哺儿挑菜,汲水洗衣竟代你感慨,代你不平,代你怨造物之不公,如你生在我这样的家庭,你会有多么不同的命运。

    这些感慨,如今想来,都是可笑的。晓寒,那时我还没有深一步的认识你,还不能完全领会你心灵中那份与世无争的超然。让我把话扯回头吧,第二次见到你就不那样“偶然”了。那时,父亲的电影公司开拍了一部新片,我因为要承继父亲的衣钵,在学?镅y挠质潜嗟迹退忱沓烧碌模孕习宓纳矸郑疑狭艘桓觥案钡佳荨钡耐废巍r蛭行枰桓雒倒逶暗耐饩埃锷撕眉父龆疾恢幸猓谑牵逸肴患湎肫鹆四愕拿倒逶啊?br>

    那次,到你家去接洽拍外景的并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导演和摄影师。你静悄悄的站在墙角,那样怯怯的微笑着,听着我和你父亲的谈话。你父亲,晓寒,我怎样来形容他呢?一个何等奇异的老人!我至今记得和你父亲的几句对白:“借你们的地方拍电影,我们会付一点钱的。”

    “用不着,不要把花糟蹋了就好。花都是活的呢!”

    “拍成了电影,你自己也可以看到影片上的玫瑰园,有多美,有多漂亮。”

    老人笑了,敏锐的看着我。

    “我不是天天看得到吗?为什么要到影片上去看呢?”

    我为之结舌,你在一边,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我再一次领略到你唇边那笑容的漾开,像朝阳下玫瑰花瓣的绽放。于是,我们开始在你的玫瑰园里拍戏了。你忙着为我们烧水倒茶,安安静静的像个不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哦,晓寒,我后来是多么懊悔把这一群人带到你的玫瑰园里来!那些粗手粗脚的工人们,常常怎样拿你开心,取笑着你,一次,竟有一个工人扯住你的衣角不放,你涨红了脸,窘迫得不知所措。那天,我当时就发了脾气,怒斥了那个工人。以后,虽然再没有人敢轻薄你,我却依然对你歉意良深,尤其,当那晚,大家竟摧残了玫瑰园之后。

    那晚,是玫瑰园中的一场主戏,男女主角都到场了,那戏的女主角是刚刚窜红的新人黄莺。人如其名,黄莺娇小玲珑,活泼可爱。可惜的是已染上了一般电影“明星”的派头,有些儿油嘴油舌,又喜欢和导演、摄影师、男演员等打情骂俏,贫嘴之处,比男演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平常,是男演员吃女演员的豆腐,她却常常吃男演员的豆腐。那晚,她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目标对准了我,整晚和我缠搅不清,一会儿叫我小老板,一会儿叫我副导演,一会儿叫我准导演

    闹得我头昏脑涨。而你呢,晓寒,你整晚都那样安静,悄悄的备茶,悄悄的倒水,悄悄的走来,悄悄的隐退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的存在,除了我。而我,只有默默的窥探着你,看着你那轻盈的腰肢,看着你那在暗夜里闪烁的眼睛,看着你那略带窥伺与研判的神情。我说不出我心头所涨满的某种感动的情绪。你,和黄莺,是同一时代的女性,却像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那场主戏开始了,一个晚上要拍二十几个镜头,十几万瓦的灯光用高架吊着,强烈的光线把玫瑰园照射得如同白昼。

    男女主角的一场吻戏足足拍了两小时,一个。(重拍)又一个。,灯光始终强烈的照射着。你瑟缩的躲在一边,惊奇的看着这一切。玫瑰花的刺刺伤了黄莺,她夸大的娇呼连连,一个工人走上前去,嚓嚓几剪刀,好几枝玫瑰坠落尘埃,我看到你的眉头倏然一紧,几乎能感到你那份心疼。没有表示任何抗议,你依然瑟缩在墙角,坐在墙根底下,双手抱着膝,瞪大了你那对清亮而无邪的眸子,安安静静的注视着。

    哦,晓寒,我已经预料到那些花儿的命运,没有任何花朵能禁得起十几万瓦强光的灸热,而我竟那样自私,那样忍心的不告诉你。戏不能为了几朵玫瑰花而停拍,少拍一个镜头就等于浪费了一大笔金钱。我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男女主角在花园里穿梭,工人们在园里践踏,导演跑前跑后每一次人来人往,必定要折伤好几枝娇嫩的枝桠,每一下轻微的断裂声必定在我心头鞭策一下,而我仍然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我是小老板,我不能让工作停顿!

    最后,我们终于收了工。黄莺缠绕着我,要我请大家吃宵夜。于是,我们这一大群人,嘈杂的、招摇的上了那几辆大车。我被人群簇拥着,包围着,甚至没有和你说一声再见,更没有检查一下那玫瑰园被摧残的情形,我们就这样呼啸着扬长而去。

    当我请大家吃完了消夜,已经是黎明的时候了,晓月将沉,星光方隐,街道上一片雾色苍茫。大伙儿都散了,我独自站在那空荡荡的街头,看着街灯在雾色里透出的昏蒙的光线,竟忽然想到了你。晓寒,我强烈的想起你,不止你,还有你那可怜的玫瑰园。

    是怎样一种心情的驱使?是怎样一份强烈的愿望的牵引?

    我竟踏着晓雾,回到你的玫瑰园里来了。哦,晓寒,还记得吗?还记得那个黎明?和那崭新的一天吗?我来了。踩着草地上的露珠,穿过了山凹边的矮树丛,拂开了绕膝的荆棘

    我走进了那玫瑰园里。首先触入眼帘的,就是玫瑰园里那一片凋零的景象,枯萎的花朵,折断的残枝,和遍地的玫瑰花瓣。然后,我看到了你!

    哦,晓寒,再也忘不了你当时的模样,再也忘不了,你坐在那花畦上,抱着膝,静静的俯着你那黑发的头,像是睡着了。晓色在你的发际投下了一道柔和的光线,你背脊的弧线显得那样温柔而单弱,竟使我满心充斥着怜惜之情。我放轻了脚步,怕惊醒你,我那样轻轻的走近你的身边。可是,你听到了,你慢慢的抬起头来,举目看我,哦,晓寒,我这才知道你并没有睡!

    你的眼睛那样清醒,你的神情那样庄穆。看到了我,你并无丝毫的惊奇,只是那样一语不发的,默默的瞅着我,像是责备,像是怨怼,又像是在诉说着千言万语。我怔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然后,逐渐的,你的眸子被泪水所浸亮,你的睫毛被泪水所濡湿。我心为之动,神为之摧,只感到心里有几千千几万万的歉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言语所能表达的毕竟太少了。我记得我是慢慢的跪下去了,我记得我只是想安慰你,所以轻轻的拥住了你,我记得我想吻去你睫上的泪珠,但却傻傻的捕捉了你的嘴唇。

    这是玫瑰园中的另一场戏。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悟出了一份道理;没有一场戏能演出真实的人生!因为心灵的震动不在戏剧之内。哦,是的,晓寒,我吻了你。在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在那个玫瑰花的花畦上,我吻了你。而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的是你那容光焕发的脸庞,和你那迎着初升朝阳闪烁的眼睛!就是你那发光的脸,和你那发光的眼睛,第一次让我了解了什么是爱情。让我那整个以往的人生,都化为了虚无。没有矫饰,没有造作,也没有逃避,你一任你的眼睛,全盘的托出了你的感情。哦,晓寒,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代表了一个多么完整的“真实!”

    当太阳升高的时候,我们已并肩在玫瑰田里工作了,我们一起除去败叶,剪掉枯萎的花朵,翻松被践踏了的泥土,扫去满地的残枝。然后,我问你:“告诉我,晓寒,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你沉思,怯怯的看我,然后把眼光落向远方的白云深处。

    “说吧!别害羞!”我鼓励着你。

    “在那边山里,”你轻声的说:“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我将把它买下来,送给你!”我慷慨的许诺。

    你望着我,呆呆的。好半天,你说:“可是,你呢?”

    我呢?天知道,晓寒,你问住了我!直到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以后会怎样,和你会怎样。那种知识份子的优越感仍然在我心底作祟。送你一块土地,报答你的一吻之情,不是吗?当时,我的潜意识里,确有这样的念头。何等卑鄙!晓寒,你决没料到我是那样卑鄙的,不是吗?而你用坦白的眸子望着我,那样坦白,那样天真,里面饱溢着你的一片深情及单纯的信赖。我在你的注视下变得渺小了,寒伧了,自惭形秽了。

    “你希望我怎样?”我问,我想我问得很无力。

    “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呢?”你说,继续瞅着我。

    “写一本书!”我冲口而出,确实,这是我数年以来的愿望。“写一部长篇小说!”

    “那么,”你微笑了。“我们造一栋小屋子,你写书,我种玫瑰花!”

    我望着你。哦,晓寒,忽然间,我的心怎样充满了欢乐!

    我的身上怎样交卸了重重重担!我在刹那间解脱了,成熟了,鼓舞了,振奋了!我肩上生出了翅膀,正轻飘飘的把我带向白云深处!随我翩翩比翼的,是你!晓寒,你将和我一起飞翔,飞翔,飞翔飞向云里,飞向天边,飞向那?炜盏暮棋凡裕?br>

    “走!”我丢下了锄头,拉住你的手。

    “到那里去?”你惊愕的。

    “去告诉你父亲,我们要结婚了!”

    “这么快!你疯了吗?”

    是的,疯了!我为你疯,我为你狂。我将倾注我一生的生命,去筑我们的伊甸园!奔进屋内,我们叫醒了你那正熟睡未醒的父亲。

    “我们要结婚了!”我说。

    老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在发热,”他说:“这种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

    “我没有生病,”我清清楚楚的说:“我要娶你的女儿,我们马上要结婚!”老人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是真的?”他问。

    “是真的!”我说。

    他转向了你。

    “你要嫁他吗?晓寒?”

    你脸红了,热烈的看了我一眼,你的头就俯了下去。于是,老人明白了,明白了这种从亘古以来,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他又转头向我:“你是大学毕业生?”他说。

    “是的。”我说。

    “她只受过小学教育。”

    “是的。”

    “你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是的。”

    “她是个穷农夫的女儿。”

    “是的。”

    “你生长在城里?”

    “是的。”

    “她生长在乡下。”

    “是的。”

    “你都知道?”他瞪着我。

    “都知道。”

    “那么,你还等什么?娶她去吧!我带了她二十年,就是等一个像你这样的傻瓜来娶她的!”老人一唬的从床上跳下来,挥舞着双手。“去结婚吧!你们还等什么?”

    哦,晓寒,怎样的疯狂!怎样的狂欢!怎样无所顾忌的任性,怎样闪电似的筹备、登记、公证结婚!我瞒住了父母、兄弟姐妹,和所有的亲友,以免遭遇到必然的反对。一直等到公证完毕,我带着你来到父亲的面前。

    “爸爸,这是你的儿媳妇。”

    案亲瞪视着我。

    “你在说些什么鬼?”

    “真的,我们今晨在法院公证结婚了。”

    案亲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我,再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你,然后又用了十分钟来弄清楚我们认识的经过和你的家世,再用了十分钟来证实我们的婚姻。接着,就是一场旋干转坤的暴风雨,天为之翻,地为之覆。父亲的咆哮和咒骂有如排山倒海般的对我卷来,山为之崩,地为之裂。你像惊涛骇浪中受惊的小鸟,大睁着一对惺恐而无助的眸子,看着我的父亲和我那叫嚣成一团的家人。哦,晓寒,我多么烦恼,多么懊悔,竟把你带到这样一个火山地带!

    “你混帐!你没出息!你丢尽了我的人!你给我滚出去!我但愿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给你受教育,给你读书,要你继承我的事业,你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你给我滚,从今以后,我不给你一毛钱!不管你任何事情,饿死了你也不要来见我!”

    “是的,爸爸!”我拉着你退后。“如果我有一逃邛死了,我不会来见你!如果我成功了,我会来看你的!”

    “成功?哈,成功!”父亲怒吼的声音可以震破屋顶。“你成功!你拿什么来成功?”

    “我将写一部书。”

    “写一部书?写一部书!炳!”父亲嗤之以鼻。“你还以为你是天才呢!”

    我咬紧了嘴唇。

    “我将做给你看!”

    “做给我看!你做吧!做不出来,就别再走进我家的大门!”

    我拉着你出来了,走出了那栋豪华的花园住宅,两袖清风,除了你之外,身无长物。你,晓寒,那样默默的瞅着我,半晌,才轻声而肯定的说:“你会写出一部书来,一部很成功的书!”

    哦,晓寒,就是你这句话,就是你这种信赖,鼓起了我多少的勇气和斗志。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全世界,我还会有你,握紧你的手,我说:“晓寒,你嫁了一个很贫穷的丈夫,我们甚至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呢!”

    你微笑。哦,晓寒,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你那一瞬间的微笑更美,更可贵的呢?

    于是,我们回到了你的家,见了你的父亲?先寺砩厦靼琢耸虑榈木盼遥担骸澳隳茏鲂┦裁矗俊?br>

    能做什么?惭愧!我不能犁田,我不能种菜。但,我总不能不养活我的妻子!“我明天要去找工作。”

    “找工作!”你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愕然的看着你的父亲。

    “可是,爸呀,他要写一部书呢!”

    “写一部书?”老人注视着我。“那么,你还顾虑些什么?去写书吧!我家的田地,足够我们三个人吃呢!去呀!你还发什么呆!先去镇上买张书桌呀!”

    就这样,晓寒,我开始了我的著述生涯。可笑吗?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儿,竟靠妻子的花圃和丈人的菜园来维持着。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可笑。你,晓寒,你和你父亲,总用那样严肃的眼光来看我的工作,似乎我所从事的是一项至高无上的丰功伟业!因此,我自己也感染了那份神圣感。我写作,写作,写作,不断的写,不停的写,孜孜不倦的写。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将我奋斗的成果,奉献于你的面前。

    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不是吗?但是,在那份艰苦之余,我们又有多少数不出的甜蜜与陶醉!清晨,我们常和晓色俱起,站在曙光微现的玫瑰园中,看那玫瑰花的蓓蕾迎着朝阳绽放,看那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闪烁。我会念一首小诗给你听:“爱像一朵玫瑰,令整个宇宙陶醉,爱像一朵玫瑰,让整个世界低徊。”

    你并不懂得诗,但你总是那样微笑着倾听我念。你的眼光柔情万斛的凝注在我脸上,你的面颊焕发着光彩,你的嘴唇丰满而滋润。我望着你,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诗,因为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诗。

    吃完早饭,我总是回到屋里去写作,而你呢,忙于家务,忙于玫瑰田里的锄草施肥。忙于洗衣烧饭,你轻盈的身子,常常那样轻悄的穿梭于屋内屋外。我没有看你皱过眉,你总是微笑着。一面工作,一面低低的唱着歌,你最喜欢唱一支我教你的歌曲:“天地初开日,混沌远古时,此情已滋生,代代无终息。妾如花绽放,君似雨露滋,两情何缱绻,缠绵自有时。”

    虽然我向你解释过这支歌的意义,但我想你并不了解这支歌。你低柔的轻唱,不经心的款摆着你的腰肢,常常配合著流水的朗朗或碗盘的叮当。于是,我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歌,因为你本身就是一支歌。

    黄昏,我写作得很累了,你会拉着我跑到室外,去迎接你荷锄归来的父亲。我们常并肩走在郊野的田埂上,看牧童的归去,看大地的苍翠,再看落日的沉落。你常常对我发些很傻很傻的小问题,像花为什么会开?云为什么会走?瀑布的水为什么永远流不完?我不厌其烦的和你讲解,你睁大了眼睛静静的听,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了没有?但,我想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们并肩走过的一个又一个的黄昏。晚上,我经常在灯下写作,你就坐在书桌旁边,手里缝缀着衣衫。你额前的短发,那样自然的飘垂着。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纤长的手指,有韵律的上下移动。你喜欢在鬓边簪一朵小玫瑰花──那是你身上唯一的化妆品──绽放着一屋子的幽香。我常常搁下笔来,长长久久的凝视你,你会忽然间惊觉了,抬起眼睛,给我一个毫无保留的笑。那笑容和玫瑰花相映,哦,晓寒,你正像一朵小小的红玫瑰花!

    那段日子是令人难忘的:甜蜜、宁静、而温馨。但是,那段日子对我也是一段痛苦的煎熬。我不敢一上来就尝试写长篇,于是,我写了许多篇短篇小说。从不知写作是这样的艰难,多少深夜,多少白天,多少黎明和黄昏,我握着笔,苦苦构思。每完成一稿,我会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然后是修改又修改,一遍一遍的审核,一遍一遍的抄写。等到寄出,就像是寄出了一个莫大的希望,剩下的是无穷的期盼和等待。

    但是,那些稿子多半被编辑先生退回,我只有将甲地退回的稿子寄往乙地,又将乙地退回的稿子寄往甲地,等到一篇稿子已“周游列国”而仍然“返回故乡”的时候,我绝望,我难堪,我愤怒,而又沮丧。我会捧住你的脸,望着你的眼睛说:“晓寒,你的丈夫是一个废物!”

    你依然对着我微笑。然后,你会把头倚进我的怀里,用手紧紧的环抱住我的腰。用不着一句言语,我的下巴倚着你黑发的头颅,我闻着你鬓边的玫瑰香气,陡然间又雄心万丈了。哦,晓寒,我要为你奋斗,我要为你努力!噙着泪,我说:“晓寒,在那边山里,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你抬头看我,眼里也含着泪。

    “我要买给你!”

    你点头,微笑,信赖而骄傲。

    “我知道你会。”你说,丝毫不认为我是个说大话的傻子。

    于是,我轻轻的推开你,摊开稿纸,再开始一篇新的小说。

    当我的第一篇小说终于在报纸上刊出时,晓寒,你知道我有多高兴!而你,晓寒,你比我更高兴。整日,从清早到晚上,你就一直捧着那张报纸,对着我的名字痴笑。扬着报纸,你不断对你父亲说:“爸呀,这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登在报纸上呢!”

    你父亲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掩饰不住唇边和眼角的笑意,对你瞪瞪眼睛,他呵责似的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以后他的名字见报的时候还多着呢!”

    “啪”的一声,他开了一瓶高粱酒,对我招招手:“来,我们喝一杯!我们家碰到喜庆节日的时候,总要喝一杯的!”

    哦,晓寒,在你们的骄傲下,我变得多么的伟大!我是百战荣归的英雄,我是杀虎屠龙的勇士!再也没有人比我更高,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强!我醉了,那晚,醉在你们的骄傲里,醉在你们的喜悦里,醉在你们的爱里。

    然后,我偶尔会赚得一些稿费了,虽然数字不高,虽然机会不多,却每次都能赢得你们崭新的喜悦。你把钱藏着,舍不得用,拿一个铁盒子装了,每晚打开来看看。我斥责你的傻气,你却笑容可掬的说:“留着。”

    “留着干什么?”

    “买那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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