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文轻轻唤我:“锦颜。”
我只伏着,许久许久,感动、震撼、爱与被爱,满心里挣扎厮杀。原来求而不得或者不劳而获同样令人心中忐忑“如果我不要,可不可以?”
龙文怔住:“为什么?她这样用心良苦,要么——”责我以大义“锦颜,你还是怪她?现在时代多么开放,你也是大学毕业,你自己还是女人,连你都不能体谅她?她,实在是不得已。”语气很苦涩。
我只低头:“不是为这个。”
半晌,他有点赌气地说:“随你便。反正我只是个听喝的人,拿人家钱替人办事,好不容易办成了,大小姐又不满意,算我活该。”他自嘲“我不过是方萱门下一走狗。”
我有些不安:“龙文——”
但他是真的被得罪了,沉脸重声,发语如枪:“也许像你父亲那样最好,因为不在了,永远没有机会做错什么。死亡令一切完美。反正对方萱来说,活着是她的狗,死了才是她的神。”
一句辱及我父母两人,龙文太过分了,但我的诧异多于恼怒,因他只扶着墙,脸容一如素日俊秀,暮色却突袭而来,在他脸上打上灰暗的烙印,像一道痛楚的伤痕,隐隐溢血。
这不是素日的他。
风吹上来渐渐有点凉了。
龙文并不看我:“走吧,我送你回去。”止住我一切的话“想想再答复我吧。”
绿豆汤新从冰箱里取出来,冰甜,含在口里,是暗绿将溶的雪。汤匙刮在瓷碗上,一声一声嘎嘎着,我只心烦气躁,难以下咽。
母亲坐在对桌默默看我,我以为她会一如往日问:“怎么喝不下?太甜还是不够甜?太冰还是不够冰?不舒服?要不要吃药?”
但她只是说:“如果她——”迟疑着,界定了方萱的身份“——你妈妈,要给你什么,你就收下吧。”
是一把钢针密密刺我,我道:“妈妈,你才是我妈妈。”
像说给自己听,极其落寞地坚定着。
母亲却很通达:“生恩养恩一边大,争不来让不去,谁计较这个?我是为你考虑,她有钱嘛,不花在女儿身上还给谁?你也就不用去广州了。再,也是一份嫁妆。”字字句句都是实在的。
又加一句:“你有空也常过去陪陪她,想她也寂寞,反正锦世在学校。”
“那你呢?”
母亲迟疑一会:“我,我自有安排。”
我有点宽慰:“是啊,拿点钱贴补一下家用也是好的。”
母亲竟立时正色:“锦颜,我同你说,她给你多少钱都是你的,跟我和锦世不相干。各有各体,各有各家,我怎么会用人家的钱?”
“但是,”我不知所措“我们是一家人啊。”
“她不是。”母亲断然。
“她”来“她”去。是龙文的她,母亲的她,我的她。她永远是她,第一者与第二者之外的第三者。没名没分,没有称呼。“妈妈,”我很小心,很小心地问:“你还在恨她,因为她抢了爸爸?”
岁月偷换人间,一切一切都在变迁,有些伤害却恒久而新,像个永恒的胎记?
母亲的沉默,像沼泽一样黑,深不见底。我突然强烈知觉她的老,因她笑起来疲惫的细纹:“我昨天啊,看电视上京剧音配像,四郎探母,萧太后有句话:世间哪有长生不老的人?,真说得好。什么抢不抢,到头来不都一样。”遥控器上一按,新闻联播的声音填满整间房间。
母亲在电视前,微蹙眉,十分专注,仿佛也在思索国家大事——是为了不给自己空间思索其他吧?
她与方萱
我的两位母亲
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子夜的电话铃声比流星索还夺人魂魄,是宝儿:“锦颜。”
我松口气:“大小姐,几点了,怎么这会儿打电话呀?”
“咦,反正我知道你没睡。”那么远,她声音里的喜气却是近在手边的香花。“锦颜,房子找好了。”
我不自觉:“这么快?”马上明了,这不是一个应当的反应。
宝儿缄默片刻,笑问:“怎么,有别的打算?”言语软而俏媚,但她前一刻的宁静里有更多东西。
“不不,”我支吾“我想,我想你看,去那么远,人生地不熟,我又没做过编务,不知道自己行不行”我恨起自己的欠缺诚意,连借口都虚飘“而且我一走,只剩下我妈妈和我弟弟”
宝儿大笑:“我还以为只有舞女,才为了老母与弟弟,挥泪如何如何呢。伯母才五十岁,不劳你照顾吧?没你这么个女儿在面前碍手碍脚,说不定第二春都找到了。”
我呸她:“去你的。”
她极恳切“你当初刚进杂志社,何尝不是两眼一抹黑,还不是第一个月就拿最高奖。不是猛龙不过江,不过江怎么知道是不是猛龙?妹妹,出来闯闯吧。”
明月家家有,何处无黄金?我心又有些微摇曳,如一幅在窗里窗外间徘徊的帘。但还说:“让我想想。”十分敷衍。
宝儿突发奇问:“你那儿现在是几点?”
我失笑:“难道我们还会是两个时间?”
“当然是。”几个字掷地有声,全不像她“你往窗外看看,还有几盏灯,几个人?
你那里已经睡着了。但这里,灯正红,酒正绿,马路上还在堵车。这城是不夜的,不怕输,也不怕老,是永恒的掘金窟,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宝儿简直慷慨激昂,五四青年似的。
宝儿忽地婉转一笑“掷个硬币来决定好不好?等一下,”她声音含糊“我来找个25美分的,比较重,也比较贵”——
如契约沉重。如承诺昂贵。一片“好,来投。正面是来广州,反面是不来,你要哪一面?一二三,”
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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