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秋凉玉簟知

    　　秋灯琐忆是清代蒋坦回忆他与妻子秋芙日常生活的散文名作。蒋坦生活于道光咸丰年间，经历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和第二次鸦片战争，由于蒙上战争的阴影，他的文章平静之中虽然透露出许多无尽的欢愉，始终却无法掩饰内心深处一种无法把握的悲伤，这也许是作者内心潜在的一种忧患意识。咸丰十一年，太平军攻杭州，蒋坦避祸慈溪，投靠朋友王景曾，又回钱塘，不久饿死。蒋坦的生命正如秋过之后的枯叶，经不起战争的风雨摧残而凄然飘落，在临死的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的一定是秋芙最美的微笑。

    秋芙这个聪明美丽的女子，被林语堂称为中国古代最可爱的两个女性之一，正如红楼梦中那群超凡脱俗的女子一样，处处体现出一种澄净而清远的意境，让人觉得耳目一新，如品香茗，清香幽眇，高深自如。作者细腻的画笔之下处处流淌着诗意一般的美妙画卷，帧帧无不因为这个女子才有了生气。天地万物之灵气也似乎于此时倾注于秋芙之一身，点点滴滴演奏成一曲平沙落雁，悠悠乎飘然于尘世之外。

    秋芙与蒋坦从小就青梅竹马，两无嫌猜，两家是故中表亲，故婚前就已相识，而真正相知则始于婚后。新婚之夜，他们学起秦少游与苏小妹的联诗对句，一对就对到檐月暧斜，邻钟徐动，户外小鬟已啁啁来促晓妆。真可谓知己相逢，胜却人间无数。秋芙的才气无疑是他们今后幸福婚姻的源泉所在“不恨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有了心爱的知己，也就有了共同的话题，共同的审美情趣，也就可以把平淡的日子用艺术装扮出不同凡俗的境界。

    秋芙之于琴棋书画无不知晓，尤其以琴最为擅长。秋芙之琴声正如山水之怡情，斜月暧空，远水渺口，上下千里，一碧无际之时正是鼓琴绝妙之良辰。秋月正佳之际，秋芙命雏鬟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蒋坦因外出，寻其芳径，遇其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正鼓琴作汉宫秋怨曲。此曲正如天籁之音，一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瑽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又如其安琴磐磴，鼓平沙落雁之操，宛然有“归云滃然，涧水互答，此时相对，几忘我两人犹生尘世间也。”足见秋芙对琴声造诣之高超。

    秋芙之于棋，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或至达旦。每次要输的时候，总是不甘心，有时候还会耍赖，有一种任性之为，但是也正是这样的任性之为，才让平淡的生活有了涟漪，下棋本不必以输赢为意，所谓得鱼忘筌可也。然而对弈如若不是棋逢平手，下之必败，久之则必索然无味，秋芙此后之所以更不复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对于书法，始学为晋唐格，惜病后目力较差，不能常事笔墨。然间作数字，犹是秀媚可人。是谓有天分而无目力，甚为可惜。其体弱多病亦似林黛玉，才情孤高，而身体羸弱，三十左右即翩然早逝，不可不让人为之感叹，红颜薄命，古语应之！

    秋芙之于绘画，尤喜牡丹，而下笔颇自矜重。她是从蒋坦好友杨渚白所学，活色生香，遂入南田之室。又有钱文涛、费子苕，严文樵、焦仲梅诸人，朝夕过从，品叶评花，弥日不倦。有这样的艺术氛围熏陶下，秋芙之画艺日渐提高，常将其“停琴伫月”之画，悬之寝室，日以沈水供之。对自己之画如此恭维，古之女子不多见也。又有戏言曰：“夜窗孤寂，留以伴君，君当酬以瓣香。无扃置空房，令娥眉有秋风团扇悲也。”以画中人为己，怜画惜花，似一股清风拂面而过，孰画孰人，已难分辨！

    秋芙本体弱多情之女子，倾诉于诗词，无不得少游之哀婉。其作谒金门词云：“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漫，风狂春不管。”又顾镜自吟曰：“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无不充满了伤春自悼，生命苦短的哀叹。蒋坦有诗云：“日日东风吹暮雨，闻道病愁无那。一卷楞严应读遍，能否情惮参破？”在病愁的威胁下，生命尤显脆弱，那表面短暂欢愉的背后更有着深深的哀愁。无法摆脱的命运让他们选择皈依佛教，寻求精神上的超脱。蒋坦于文末云：“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亦表明其出世之心境决矣！

    秋芙不但诗词兼长，且对于诗文评论之事，亦颇能出奇。如秋芙评论元稹长庆集诗，云：“如土饭尘羹，食者不知有味。惟悼亡三诗，字字泪痕，不堕浮艳之习。”吾自深以为然。又闻述异记云“龙眠于渊，颔下之珠，为虞人所得，龙觉而死”蒋坦不胜叹息。秋芙从旁语曰：“此龙之罪也。颔下有珠，则宜知宝。既不能宝而为人得，则唏嘘云雨，与虞人相持江湖之间，珠可还也。而以身殉之，龙则逝矣，而使珠落人手，永无还日，龙岂爱珠者哉？”确是语出新奇之论。

    蒋坦秋芙之知己之爱，爱的深情，爱的平静，由相濡以沫至于相忘于江湖，无不让人为之羡慕。秋芙在蒋坦的眼中犹如仙子一般美丽脱俗，他赞美秋芙“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蒋坦寄秋芙七古诗云：“风雨秋凉玉簟知，镜台钗股最相思。”是对秋芙最好的爱情誓言。

    踪迹天涯，云萍聚散，人生亦无不散之筵席！宋玉九辩云：“悲莫悲兮生别离。”秋芙病危之时，每次见蒋坦回家，必叫人召其至，等见了面，却不言语。旁人问之何故，秋芙曰：“余命如悬丝，自分难续，仓猝恐无以与诀，彼来，余可撒手行耳。”生别离何其悲哉！蒋坦以誓言宽慰之：“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盘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许其来生，其情之深，催人泪下。二人用短暂之生命为人世间演绎了一场极致奢华的知己之爱，让人为之羡慕不已。此文完结之时，秋芙尚在病中，见此文，必可含笑而去，不负此生之相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