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铜盯着老杨和小李看了很长时间。
“我也许会为自己作出的决定而后悔。”老杨说。
“你在说什么呀?”
“我想,虽然昨夜发生的事与我们的业务无关,我仍可以等段时间再向总部报告。”
“你要帮助我吗?”
“你还记得咱们三个在广州一块工作的情景吗?”老杨出人意料地问。
“我怎么会忘呢?”
1934年3月16日,日本人绑架了情报局的广州情报站长。古铜、老杨和小李作为特遣工作组的成员,被派往那儿寻找站长的关押地点。古铜在那儿一直寻找到9月,然后他被调往内地从事反间谍活动。那几个月的夏日酷暑和特遣工作组成员的坚定意志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之中。站长的下落始终没有找到。一年后,也就是1935年10月11日,日本人公开宣布了站长死亡的消息。
“沿着特遣工作组总部所在的那条街走下去,是个小动物园,”老杨说,“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不知道那个动物园里在内战爆发之前一共有多少动物,反正我们到达时,那儿就只剩下一头狼和一头熊了。那头熊不适应那种气候,真可怜。”
“后来,其中一个派系的一名狙击手决定玩个游戏,朝着任何去喂动物的人射击。他打死了那位动物饲养员,在后来的两天里,他又杀死了四个自愿去喂动物的人。于是,动物快要被饿死了。”
“这我也记得。”古铜觉得喉咙一阵哽咽。
“有天晚上,你不见了。当你早晨回来时,你说要拿着食物和水去喂动物。我劝你不要去,提醒你那个狙击手最喜欢干的就是开枪杀中国人。你告诉我,你已经关照过那个狙击手了,他再也不会来找麻烦了。当然,也许会有另一个狙击手代替他朝你射击,但你对此似乎毫不在乎。你决心保证那些动物不再挨饿。”
院子里一片寂静。
“你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古铜问。
“因为我也曾打算去伏击那个狙击手,”老杨说,“可我鼓不起那么大的勇气来。我嫉妒你做了我本应该做的事。嘿,是不是很可笑?那边是个人类的苦难深渊,可我们竟为那两头动物担忧。当然,这也无济于事,第二天,一枚迫击炮弹把它们全炸死了。”
“但它们不是饿死的。”古铜说。
“没错。你是个敢说敢干的人。你指给我看一下,离这儿最近的电话在哪里,”老杨说,“我要通知总部说,我们仍在继续调查,让他们查一下,9月1日那天谁从车站的出租公司租借了一辆雪佛莱。那儿也许有不止一辆车,好在这个车站不大。”
“老杨?”
“什么?”
“谢谢你。”
古铜坐在老杨和小李当天早些时候赶来时的福特车里,眼睛朝后车窗外望去,竭力压抑着痛苦的心绪。那似乎是永久的过去了。透过后车窗,他看到渐渐隐去的远景——山脉、盆地上那正在变黄的白杨、依偎在丘陵之中的土坯房屋、片片矮松和落叶松,以及高原沙漠绯红的落日余晖。
自从他一年多前来到这里,他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圣菲。噢,他以前曾开车出过城——去钓鱼,或是到白浪上去放舟,再不就是去远足观光。但那些日子里去的地方都离圣菲不远,再说也很短暂,而且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现在他真的要走了——他不知道要去多久,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还能回来。他当然想回来,从心底里想回来,回来得越早越好。但问题是,他还能不能回来?他所投身的这次搜寻活动会不会导致料想不到的危险,使他再也回不来了呢?
从前在特战队以及后来作为情报特工,他执行过无数次任务。在这些任务中他之所以能够生还,部分是由于他的职业能力使他能够辨别什么是可承担的危险,什么是鲁莽蛮干。但作为一名专业特工,仅仅靠训练、经验和能力来作出判断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一种特别的态度——在责任感和客观情况之间保持平衡。
古铜从情报局辞职正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责任感,而且也对那种使自己深感孤立无助的客观情况厌倦透顶。但现在他深知自己重任在肩,这种责任比他一生中任何时候所承担的都要沉重。他一定要找到龚玉,这种决定是全身心投入的,是发自情感的,是痴情而执著的。他对她的爱是永恒的,她是他生命的聚焦点,他甘冒任何危险去寻找她。
他问自己,是任何危险吗?他的回答是毫不迟疑的,是的。因为,如果他找不到龚玉,如果他消除不掉压抑在心头的紧张情绪,他就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他的生活将失去意义,他将会迷失方向。
他愁眉不展地望着车的边窗,注视着夕阳的绯红渐渐加深,几乎变成了血红。这时,他听到坐在前排的老杨说了句什么,是在叫他的名字。
“什么?”
“这里的人开车总是这么疯狂,还只是因为这是节日?”
“不只是节日,这里的交通总是这样让人受不了。”古铜说,他并没把心思全部放在谈话上。
(此时这个地方,很多内地的富豪以及有势力的人都在这里避难,甚至他们可以调运飞机往内地运送紧缺的物资,包括鸦片,所以战争对有些人来说也不都是坏事,战后很多人发了财。这边的轿车数量一度甚至比内地一些地方还要多,路况却很差。)
“我认为重庆和上海的司机就够可怕的了,可也从没见他们这样开过车。他们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紧跟在我的后保险杠后面。我从后视镜里能看见他们瞪着我,就因为我没开到每小时70公里。他们不给信号就拐到超车道上,然后又不给信号拐回到我所在的车道,这次差点蹭上了我的前保险杠。随后他们就照直全速前进,又去挤下一辆车。不错,在重庆和上海他们也挤你,但那是因为车与车紧靠在一起。在这里,我前后都有很大的空当,但他们还是挤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古铜没有回答。他正透过后窗玻璃凝视着越来越远去的山丘和土坯房屋。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落到了它们的后面,车道一闪而过。然后,车子开始往上朝顶峰驶去,随后他们将向南往下坡开,直奔低于峰顶两千英尺的西宁。
“星期六晚上那人也许不在家。”老杨说。
“那我就一直等他回来。”古铜说。
“我们都等着他。”小李说。
古铜一阵感动,几乎说不出话来。“谢谢,我希望这样。”
“可我不知道对总部能敷衍多久。”老杨说。
“你们已经帮了大忙。”
“也许是吧。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我所了解的情况是否真的大有帮助。”
他们还在圣菲时,老杨驱车找到一个公用电话,向他老板打听消息。不一会,老杨就得知,车站有数辆供租赁的雪佛莱,不过所有这几辆都在星期四,也就是9月1日以前租出去了,只有一辆除外。这一辆的确是在9月1日租出去的,是在上午10点13分,但租车人的姓名不是古铜所希望的戴红星,而是林更淮,而且,他的地址也与戴红星的情况不符,不是在重庆或北平和杭州附近,而是就在西宁。
“林更淮。”老杨已经驾车远远离开了圣菲,他们马上就要到山顶了。“依你看,他是谁?”
“而且,为什么一个住在西宁的人要去车站租车呢?”古铜把目光从渐渐消失的绯红夕阳上收回来。“正是这一点才让我认为我们走的路子是对的。”
“或者至少这是唯一有指望的一条路。”小李说。
“可是,为什么龚玉不说出他的真名呢?”古铜摇了摇头。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个问题是很幼稚的——他已经知道了部分答案。由于同样的原因,她对他撒了谎。她没有告诉他,她知道她自己才是昨夜袭击的真正目标;由于同样的原因,她也没有告诉他,赖恩将在小道等着接她上车。古铜想,在她同我的交往中,她自始至终都在隐瞒着什么。我们的交往本身就是一个骗局。
不!他坚持着,这不会是骗局。那么强有力的情感怎么能是骗局呢?要是那样,我怎么会看不出她目光中的掩饰呢?我怎么会没觉察到她举止中暴露出来的犹豫和故作姿态呢?我最拿手的就是观察别人,她不可能骗过我的。她对我表露的情感都是真的,那种温柔,那种激情,那种体贴,那古铜正想使用“爱”这个字眼,但他突然意识到,他记不起有哪一次龚玉曾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是爱他的。
他倒是经常对她这样说,但她主动这样说过吗?或者每次他这样表白之后,她响应过吗?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其他记忆迅速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和龚玉第一次时,他们倒在她工作室的砖地上,沉浸在不明确的、尝试性的、充满敬畏的爱河之中那也是在9月1日,就是在他见过“戴红星”之后,就是在龚玉给他看过她的画之后。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涌上心头,快把古铜逼疯了。真是龚玉画的那些画吗?龚玉是她的真实姓名吗?她丈夫真的死了吗?就此而言,她真的结过婚吗?她与赖恩是什么关系?赖恩既认识他又认识龚玉,这不可能是巧合。
古铜心想,这简直是疯狂。他的上嘴唇渗出了汗珠。他觉得头重脚轻,失去了平衡。似乎一切都走了样,他所认可的任何事情都要打个问号。他产生了一种无法驱除掉的感觉,好像自己在一直坠落下去。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从情报部门辞职。至少那时他还知道规则。欺骗就是准则,他从来没有被面前的谎言愚弄过。如今,在他决心相信生活并不一定要建立在欺骗之上时,他最终却被欺骗了。
那么,他问自己,他为什么对寻找龚玉有这么大的决心?是为了保护他所爱的女人吗?或者是怀着要让向他撒谎的女人作出解释的动机?迷惑不解是他唯一能肯定的感觉——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是不管为了什么,他决不会罢手,一定要找到龚玉。他拼死也要尝试到底。
小李又在跟他讲话。“若是那位侦探——他叫什么名字?蓝警官?——发现你已经离开了圣菲城,他一定会气得发疯的。他会让省里的警察局追捕你的。”
“是追捕我们。”老杨补充道,“他在老古的住宅前看见过我们这辆车,他能描述出车的样子。”
“是的,”古铜说,“他会前来寻找我的。”
福特车驶上山顶,然后开始下坡,朝着远方的西宁驶去。随着圣菲的消失,古铜转过脸来,注视着面前漆黑的未知世界。
看惯了圣菲那些民族风格的房屋,西宁这种平顶、砖或木制外墙的传统建筑反而显得异乎寻常。圣菲只有几幢中式风格的建筑,西宁却有许多。它们在古铜眼里也显得异乎寻常,还有那些为数众多的牧场式平房住宅。林更淮的住宅就是其中之一。
找到这个地址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最后才找到一个有地图的地方。地图并不像他们所期望的那么详细,他们只好慢慢行驶,查看路标,但他们终于在城西的那片平原上找到了他们的目的地。大街两侧全是外观简朴的牧场式平房住宅,那些草坪、树荫和围篱使古铜感到自己似乎来到了中西部的郊外。他又一次觉得不真实,感到头晕目眩。
“这就是那个地址。”老杨说。他正驾车驶过一幢似乎与其他住宅并无两样的房舍。
此时已经过了晚上10点,夕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宽阔街道上的路灯和少数住家窗内透出的灯光外,这片地区一片黑暗,居民们大概都外出了。林家住宅的后部和门廊亮着灯。
“也许他在家——也许他不在,”小李说,“那些灯也许是为了阻止窃贼。”
“开车绕这个街区转一圈,”古铜说,“我们来弄清楚,到底有没有异常情况。”
没有任何异常情况。附近的一切看上去全部和林家一样正常。
“也许我们弄错了,”老杨说,“这根本不像是个危险的温床。”
“这是我们手头唯一的线索。”古铜坚持着,不愿放弃希望。“我想问问那个姓林的,为什么他要大老远地跑去租车。”
老杨在街的一头把车停下。
古铜等到福特的前车灯熄灭之后才下了车。他想借夜色作掩护。可他正要转回身朝林家的房子走去时,老杨打开了行李箱。
“等一等。”老杨轻声叫住他,递给他一样东西。古铜觉出,这是一套撬锁工具。
随后,老杨又递给他另一样东西,古铜根本不用问就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他对那东西的感觉真是太熟悉了——一把半自动手枪。
“9毫米口径,”老杨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是把贝瑞塔,这是它的消音器。”老杨从手提箱里往外取东西,小李也动手往外拿。
“可你是怎么通过车站安检的?”
“我们不必通过安检。”
古铜点了点头。“现在我想起来了。你在我家时说过,你们乘坐的是局里的飞机。”
“都准备好了吗?”小李问。
古铜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偷看后,取下弹盒查看了一下,发现里面装满了子弹,然后他又把弹盒装上,拉开枪栓,把一颗子弹顶上了枪膛。他小心翼翼地扳下手枪的击铁,并不在乎枪的保险是否合上,就把枪塞到了腰带的下面。他动身之前穿上了深色外套和斜纹粗棉布衬衫,而且还在外面罩上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衫。现在,长衫把腰带下的手枪遮盖得严严实实。虽然他冲淋浴时尽了最大努力,想把头发和皮肤上的烟垢冲洗干净,但凉水的效果并不理想。他身上还是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种烟味。“准备好了。”
“你打算怎么干?”小李问。“如果那人在家,他也许不是一个人。他也许有个家庭,他也许是无罪的,或者他也许跟一帮喜欢聚在一起玩自动武器的人住在一起。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们都不能贸然闯入。”
“你们在这里监视这幢房子,我去看看。”古铜说。
“可你也许需要帮手。”
“你自己说过,这不是你们的工作。这是我的事情,所以,去冒险的应该是我。”
“我们不是为了工作才来干这个的。”
“相信我,如果我需要帮助,我会告诉你们的。”
老杨关上了行李箱。古铜故作镇定地沿着幽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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