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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 傅家三公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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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傅侗文没出声,从谭庆项西装上衣的口袋里掏了烟盒,又去摸火柴盒。

    谭庆项起先不愿给他,看他心情确实不妥,也就妥协了。傅侗文早年在上海的日子里,前半程是整日外出打牌,后半程是闷在屋里,和大多数想要救国的青年志士一样,在迷雾里摸索着前路。思虑过重,用抽烟喝酒来缓解,如今的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

    后来他下决心戒烟戒酒后,雷厉风行,也算有了成效。

    后来每每陷入困局,至多拿一根纸烟在手里,揉搓摆弄,沾染一手的味道。今日他无法抵挡再次堕落的渴望,把香烟点着,慢慢地含在唇上,深吸了口。

    烟草滋味让他头昏,像轮回半生,又退回到那年岁月里:“庆项,我们都老了。”

    七十古来稀,假设他身体健康,有幸能活到七十岁,到今日也即将走到一半。他自知不是长命的人,人生走到这年岁,折算出来,已经算是老人了。

    “你看我能活几年?”他又问。

    谭庆项不耐烦:“你要天天这样,明年就能入土。我也落个轻松快活。”

    “告诉我一句实话,”傅侗文问,“五年?还是三年?”

    谭庆项不愿和他讨论这话题,以沉默应对。

    傅侗文默了半晌,说:“沈小姐向我提出分手。”

    “你答应了?”

    他默认。

    “为什么?因为和辜幼薇的婚约?”

    “我和辜小姐达成协议,她会延迟婚期,寻一个更好的归宿。”

    “沈奚知道吗?”

    傅侗文摇摇头。

    “你和沈奚讲一讲原委,不用闹到分开的地步,”谭庆项拽了椅子,到他面前坐下,“你不要学我,我这人浪荡形骸,遇到的女孩子也都是你情我愿。你对沈奚不同。”

    傅侗文不出声,沉默地抽烟。

    “我在认真和你谈,谈话是要有来有往,有问有答的。”谭庆项催促他。

    他笑一笑,说:“你我都是留过洋的人,你应该最理解我。我们这群人,走路时,势必要让女孩子走在前头,出门也要为女孩子披上衣裳,呵护照顾,礼让女子是本分谈恋爱,要先问人家愿不愿意,而分手,当然也要听人家的主意,勉强不得。”

    “我并不想听这种场面话,”谭庆项反驳,“你对她说实话,我不信她会走。倘若因为你两个吵架,谁都无法低头,我来做和事佬。”

    “实话?”傅侗文好似在笑,笑得却是自己

    “你和辜小姐已经达成共识,不再结婚的实话。”

    他摇头:“这只是对我有利的实话。那么对我不利的实话呢?说是我父亲和大哥让沈家灭门?这个就不要说了吗?难道只挑对我有利的一面,忘记对我不利的一面?那又算什么真的实话?”

    这倒问住了谭庆项,他每每见两人要好,就会怕沈奚知道这件事:“你若告诉她实情呢?她是个讲道理的人,纵然一时想不开,多给她点时间,总会明白的。”

    傅侗文自嘲地笑笑,咬着半截香烟,从自己腰后拿出手|枪,放到了牌桌上。

    这是要做什么?谭庆项愣了一愣。

    他两指捏住香烟,从唇上取下:“如果沈奚知道了真相,你以为她只会痛苦不堪、辗转难眠?她是要报仇的人。我不怕她迁怒我,是怕她想报家仇,我却横亘在其中。”

    他勉力呼吸着。

    胸口发闷,一阵阵刺痛,可还是一口口吸着烟。

    “我和她同床共枕数月,不敢同她真做夫妻,是要给她留后路,也是怕她有孩子,逼得我不得不在这时候、在北京结婚。我同她父亲相交颇深,如何能让他的女儿在仇人面前下跪行礼,叫一句父亲,叫一句大伯?可我若迟迟不结婚,以她爱我的心情,会如何想?她会认为我对她虚情假意,日日猜忌,逃不过含恨分离的下场;可若是真相大白,我是让她去杀我父亲,还是让父亲杀了她?亦或是,我帮她杀了我父亲?父子关系不存在公平,我父亲能要我的命,我却不能对他下手。”

    谭庆项一开始就是对的,把她送去加利福尼亚是最好的决定,可他没有;在船上,他情动之初,能听谭庆项一句劝,没有那封告饶的信,事情也好收场,他也没有。

    下船前,他设想带沈奚去天津结婚,让她和傅家分隔两地,他有生意在,又是民国初建,一片好前景。那时他意气风发,以为民国初立,未来坦途;以为自己手握资本,没什么能难倒他;以为他在英国的检查结果不错,病情并不太严重,好好调养即可。他还有长相厮守、保住秘密的资本,所以对她说:以后跟着三哥。

    下了船,情况急转直下,被锁在那个院子里,他又希望沈奚会留在上海,像过去几次一样,选择抛弃他,沈奚却排除万难寻来了。

    那天她眉上浮着霜雪,在他面前哭着,紧张地脱掉湿冷的衣服,直到光着脚踩在衣裙上,望着他。傅侗文就知道,他是一定要娶她的,也始终在为此斡旋

    傅侗文把香烟揿灭在烟灰盘里:“这两个月,我身体大不如前。假若我真死了,她、我父亲和大哥都还活着,沈家的事又揭破了,她要如何活命?”

    他死后,沈奚活着就是傅三的女眷。到日后分家产时,大哥会为了抢夺产业,刨根挖底,将沈奚的身世全刨出来,寻找赶走她的破绽。

    那时没有傅侗文在,谁拦得住、压得住?秘密一旦被揭破,不堪设想。

    正是沈奚的一席话给了他当头棒喝,点破了他的迷津。

    傅侗文很庆幸,她能抛弃自己。如她所言:能走到这里,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在他沉疴难起之前,在革命失败之前,在他还能瞒住沈家的事情之前,都还不算晚。沈奚此时走,是个没背景的女孩子,威胁不到谁,也没人会在意她,这是最好的时候。

    傅侗文不想再谈,他让伙计去天瑞居要了菜,和谭庆项在包厢吃了。

    待到掌灯时,来了几位客人。

    谭庆项在一旁,不太放心傅侗文的状态。他倒像上了妆唱戏的人,瞧不出真人真感情,好似白日的谈话都不存在。

    客散后,他倚在窗边,去听戏台上的四郎探母。人极疲累,眼底是红的。

    帘子关上时,谭庆项听他说了句和戏文无关的话,那声音沙哑又无力:“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庆项人活久了,才会懂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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