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崔太太又睁开了眼。她已没有立起来的力量。坐在地上,看到李四爷,她双手捧着脸哭起来。
“你看着她!”李四爷命令着四大妈。“马老太太,孙七,长顺,都上这儿来!”他把他们领到了马老太太的屋中。
“都坐下!”四爷看大家都坐下,自己才落坐。“大家先别乱吵吵,得想主意办事!头一件,好歹的,咱们得给她弄一件孝衣。第二件,怎么去收尸,怎么抬埋——这都得用钱!钱由哪儿来呢?”
孙七揉了揉眼。马老太太和长顺彼此对看着,不出一声。李四爷,补充上:“收尸,抬埋,我一个人就能办,可是得有钱!我自己没钱,挨门挨户给她募化怎样呢?”
孙七气呼呼地说:“哼!全胡同里就属冠家阔,我可是不能去手背朝下跟他们化缘,就是我的亲爹死了,没有棺材,我也不能求冠家去!什么话呢,我不能上窑子里化缘去!”
“不要想有钱的人就肯出钱!”李四爷冷静的说。“这么办好不好?孙七,你到街上的铺户里伸伸手,不勉强,能得几个是几个。我和长顺在咱们的胡同里走一圈儿。然后,长顺去找一趟祁瑞丰,小崔不是给他拉包月吗?他大概不至于不肯出几个钱。我呢,去找找祁天佑,看能不能要块粗白布来,好给小崔太太做件孝袍子。马老太太,我要来布,你分心给缝一缝。”
“那好办,我的眼睛还看得见!”马老太太很愿意帮这点忙。
“咱们也走吧,”李四爷向长顺说。“马老太太,帮着四妈看着她,”他向小崔屋里指了指,“别教她跑出去!”
长顺还没叫门,高亦陀就从院里出来了。好像偶然相遇似的,亦陀说:“哟!你来干什么?”
长顺装出成年人的样子,沉着气,很客气的说:“小崔不是死了吗,家中很窘,我来跟老邻居们告个帮!”
高亦陀郑重其事的听着,脸上逐渐增多严肃与同情。听完,他居然用手帕擦擦眼,拭去一两点想象的泪。然后,他慢慢的从衣袋里摸出十块钱来。拿着钱,他低声的,恳切的说:“冠家不喜欢小崔,你不用去碰钉子。我这儿有点特别费,你拿去好啦。这笔特别费是专为救济贫苦人用的,一次十块,可以领五六次。这,你可别对旁人说,因为款子不多,一说出去,大家都来要,我可就不好办了。我准知道小崔太太苦得很,所以愿意给她一份儿。你不用告诉她这笔钱是怎样来的,以后你就替她来领好啦;这笔款都是慈善家捐给的,人家不愿露出姓名来。你拿去吧!”他把钱票递给了长顺。
长顺的脸红起来。他兴奋。头一个他便碰到了财神爷!
“噢,还有点小手续!”亦陀仿佛忽然的想起来。“人家托我办事,我总得有个交代!”他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钢笔来。“你来签个字吧!一点手续,没多大关系!”
长顺看了看小本,上面只有些姓名,钱数,和签字。他看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为急于再到别家去,他用钢笔签上字。字写得不很端正,他想改一改。
“行啦!根本没多大关系!小手续!”亦陀微笑着把小本子与笔收回去。“好啦,替我告诉小崔太太,别太伤心!朋友们都愿帮她的忙!”说完,他向胡同外走了去。
长顺很高兴的向五号走。在门外立了会儿,他改了主意。他手中既已有了十块钱,而祁家又遭了事,他不想去跟他们要钱。他进了六号。他知道刘师傅和丁约翰都不在家,所以一直去看小文;他不愿多和太太们啰唆。小文正在练习横笛,大概是准备给若霞托昆腔。长顺很简单的说明来意。
小文向里间问:“若霞!咱们还有多少钱?”他是永远不晓得家中有多少钱和有没有钱的。
“还有三块多钱。”
“都拿来。”
若霞把三块四毛钱托在手掌上,由屋里走出来。“小崔是真……”她问长顺。
“不要问那个!”小文皱上点眉。“人都得死!谁准知道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掉下去呢!”他慢慢的把钱取下来,放在长顺的手中。“对不起,只有这么一点点!”
长顺受了感动。“你不是一共就有……我要是都拿走,你们……”
“那还不是常有的事!”小文笑了一下。“好在我的头还连着脖子,没钱就想法子弄去呀!小崔……”他的喉中噎了一下,不往下说了。
“小崔太太怎么办呢?”若霞很关切的问。
长顺回答不出来。把钱慢慢的收在衣袋里,他开始往外走,快走到大门,他又听到了小文的声音。那不是笛声,而是一种什么最辛酸的悲啼。他加快了脚步,那笛声要引出他的泪来。
他到了七号的门外,正遇上李四爷由里边出来。他问了声:“怎么样,四爷爷?”
“牛宅给了十块,这儿——”李四爷指了指七号,而后数手中的钱,“这儿大家都怪热心的,可是手里都不富裕,一毛,四毛……统共才凑了两块一毛钱。我一共弄了十二块一,你呢?”
“比四爷爷多一点,十三块四!”
“好!把钱给我,你找祁瑞丰去吧!”
教育局的客厅里坐满了人。瑞丰使他等了半个多钟头。“有事吗?”瑞丰板着面孔问。“欧,先告诉你,不要没事儿往这里跑,这是衙门!
”
长顺的脸红起来,低声忍气的呜囔,“小崔不是……”“哪个小崔?我跟小崔有什么关系?请吧,我忙得很!”说罢,他把烟嘴儿取下来,弹了两下,扬着脸走出去。长顺气得发抖,脸变成个紫茄子。可是,没有多大一会儿,他的心气又平静了。回到家中,他一直奔了小崔屋中去。孙七和四大妈都在那里。小崔太太在炕上躺着呢。听长顺进来,她猛孤丁的坐起来,直着眼看他。她似乎认识他,又似乎拿他作一切人的代表似的:“他死得冤!死得冤!死得冤!”四大妈像对付一个小娃娃似的,把她放倒:“乖啊!先好好的睡会儿啊!乖!”她又躺下去,像死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长顺的鼻子又不通了,用手揉了揉。孙七的眼还红肿着,没话找话的问:“怎样?瑞丰拿了多少?”长顺的怒火重新燃起。“那小子一个铜板没拿!甭忙。放着他的,搁着我的,多咱他走单了,我会给他个厉害!我要不用沙子迷瞎他的眼,才怪!”“该打的不止他一个人哟!”孙七慨叹着说,“我走了十几家铺子,才弄来五块钱!不信,要是日本人教他们上捐,要十个他们绝不敢拿九个半!为小崔啊,他们的钱仿佛都穿在肋条骨上了!真他妈的!”“就别骂街了吧,你们俩!”马老太太轻轻的走进来。“人家给呢是人情,不给是本分!”
孙七和长顺都不同意马老太太的话,可是都不愿意和她辩论。李四爷夹着块粗白布走进来。“马老太太,给缝缝吧!人家祁天佑掌柜的真够朋友,看见没有,这么一大块白布,还另外给了两块钱!人家想的开:三个儿子,一个走出去,毫无音信,一个无缘无故的下了狱;钱算什么呢!”“真奇怪,瑞丰那小子怎么不跟他爸爸和哥哥学一学!”孙七说,然后把瑞丰不肯帮忙的情形,替长顺学说了一遍。马老太太抱着白布走出去,她不喜欢听孙七与长顺的乱批评人。前门外五牌楼的正中悬着两个人头,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孙七的眼睛虽然有点近视,可是一出前门他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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