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太太虽然身体好了一点,可是无事可作。晒菠菜吗?连每天吃的菠菜还买不到呢,还买大批的晒起来?城门三天一关,两天一闭,青菜不能天天入城。赶到一防疫,在城门上,连茄子倭瓜都被洒上石灰水,一会儿就烂完。于是,关一次城,防一回疫,菜蔬涨一次价钱,弄得青菜比肉还贵!谁知道到了新年物价涨到哪里去,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呢!她懒得起床了。
小顺儿连门外也不敢独自去耍了。那里还有那两株老槐,“金刚”也还在墙角等着他,可是他不敢再出去。一号搬来了两家日本人,一共有两个男人,两个青年妇人,一个老太婆,和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自从他们一搬来,首先感到压迫的是白巡长。冠晓荷俨然自居为太上巡长,他命令白巡长打扫胡同,通知邻居们不要教小孩子们在槐树下拉屎撒尿,告诉他槐树上须安一盏路灯,嘱咐他转告倒水的“三哥”,无论天怎么旱,井里怎么没水,也得供给够了一号用的——“告诉你,巡长,日本人是要天天洗澡的,用的水多!别家的水可以不倒,可不能缺了一号的!”
胡同中别的人,虽然没有受这样多的直接压迫,可是精神上也都感到很大的威胁。他们必须承认他们的邻居也就是他们的征服者!况且,小羊圈是个很不起眼的小胡同;这里都来了日本人,北平大概的确是要全属于日本人的了!他们直觉的感到,这两家子不仅是邻居,而也必是侦探!看一眼一号,他们仿佛是看见了一颗大的延时性的爆炸弹!
一号的两个男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小商人。他们每天一清早必定带着两个孩子——都只穿着一件极小的裤衩儿——在槐树下练早操。早操的号令是广播出来的,大概全城的日本人都要在这时候操练身体。
七点钟左右,那两个孩子,背着书包,像箭头似的往街上跑去,由人们的腿中拼命往电车上挤。他们不像是上车,而像两个木橛硬往车里钉。无论车上与车下有多少人,他们必须挤上去。他俩下学以后,便占据住了小羊圈的“葫芦胸”:他们赛跑,他们爬树,他们在地上滚,他们相打——打得有时候头破血出。他们想怎么玩耍便怎么玩耍,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是这一块槐荫的主人。
那两个男人每天都在早晨八点钟左右出去,下午五点多钟回来。他们都挺着胸,目空一切的,走着德国式的齐整而响亮的步子;可是一遇到人,他们便本能的低下头去,有点自惭形秽似的。他们不招呼邻居,邻居也不招呼他们,他们仿佛感到孤寂,又仿佛享受着一种什么他们特有的乐趣。全胡同中,只有冠晓荷和他们来往。晓荷三天两头的要拿着几个香瓜,或一束鲜花,或二斤黄花鱼,去到一号“拜访”。他们可是没有给他送过礼。晓荷唯一的报酬是当由他们的门中出来的时候,他们必全家都送出他来,给他鞠极深的躬。他的躬鞠得比他们的更深。他的鞠躬差不多是一种享受。假若在槐树下遇上那两个没人喜爱的孩子,他也必定向他们表示敬意,和他们玩耍。两个孩子不客气的,有时候由老远跑来,用足了力量,向他的腹部撞去,撞得他不住的咧嘴;有时候他们故意用很脏的手抓弄他的雪白的衣裤,他也都不着急,而仍旧笑着拍拍他们的头。若有邻居们走过来,他必定搭讪着说:“两个娃娃太有趣了!太有趣!”
邻居们完全不能同意冠先生的“太有趣”。他们讨厌那两个孩子,至少也和讨厌冠先生的程度一个样。那两个孩子不仅用头猛撞冠先生,也同样的撞别人。他们最得意的是撞四大妈,和小孩子们。他们把四大妈撞倒已不止一次,而且把胡同中所有的孩子都作过他们的头力试验器。他们把小顺儿撞倒,而后骑在他的身上,抓住他的头发当作缰绳。小顺儿,一个中国孩子,遇到危险只会喊妈!
小顺儿的妈跑了出去。她的眼,一看到小顺儿变成了马,登时冒了火。在平日,她不是护犊子的妇人;当小顺儿与别家孩子开火的时候,她多半是把顺儿扯回家来,绝不把错过安在别人家孩子的头上。今天,她可不能再那样办。小顺儿是被日本孩子骑着呢。她以为日本人灭了北平,所以日本孩子才敢这么欺侮人。她不甘心老老实实的把小孩儿扯回来。她跑了过去,伸手把“骑士”的脖领抓住,一抡,抡出去;骑士跌在了地上。又一伸手,她把小顺儿抓起来。拉着小顺儿的手,她等着,看两个小仇敌敢再反攻不敢。两个日本孩子看了看她,一声没出的开始往家中走。她以为他们必是去告诉大人,出来讲理。她等着他们。他们并没出来。她松了点劲儿,开始骂小顺儿:“你没长着手吗?不会打他们吗?你个脓包!”小顺儿又哭了,哭得很伤心。“哭!哭!你就会哭!”她气哼哼的把他扯进家来。
晚间,瑞宣刚一进门,祁老人便轻声的告诉他:“小顺儿的妈惹了祸喽!”瑞宣吓了一跳。他晓得韵梅不是随便惹祸的人,而不肯惹事的人若一旦惹出事来,才不好办。“怎么啦?”他急切的问。
老人把槐树下的一场战争详细的说了一遍。
瑞宣笑了笑:“放心吧,爷爷,没事,没事!教小顺儿练练打架也好!”
韵梅也报告了一遍,她的话与神气都比祖父的更有声有色。她的怒气还没完全消散,她的眼很亮,颧骨上红着两小块。瑞宣听罢,也笑一笑。他不愿把这件小事放在心里。
可是,他不能不觉到一点高兴。他没想到韵梅会那么激愤,那么勇敢。他不止满意她的举动,而且觉得应当佩服她。
一个夏天,他的心老浸渍在愁苦中,大的小的事都使他难堪与不安。他几乎忘了怎样发笑。在星期天,他就特别难过。小顺儿和妞子一个劲儿吵嚷:“爸!玩玩去!多少日子没上公园看猴子去啦!上万牲园也好哇,坐电车,出城,看大象!”他没法拒绝小儿女们的要求,可是也知道:公园,北海,天坛,万牲园,在星期日,完全是日本人的世界。日本女的,那些永远含笑的小瓷娃娃,都打扮得顶漂亮,抱着或背着小孩,提着酒瓶与食盒;日本男人,他们都带着酒,酒使小人物觉得伟大。酒后,他们到处发疯,东倒西晃的把酒瓶掷在马路当中或花池里。
好容易熬过星期日,星期一去办公又是一个难关。他无法躲避富善先生。富善先生在暑假里也不肯离开北平。他觉得中海北海的莲花,中山公园的芍药,和他自己的小园中的丁香,石榴,夹竹桃,和杂花,就够他享受的了。
他不肯去消暑,所以即使没有公事可办,他也要到使馆来看一看。他一来,就总给瑞宣的“心病”上再戳几个小伤口儿。
“噢喉!安庆也丢了!”富善先生劈面就这么告诉瑞宣。
富善先生,真的,并没有意思教瑞宣难堪。他是真关心中国,而不由的就把当日的新闻提供出来。接二连三的,隔不了几天就有一个坏消息,真使瑞宣没法抬起头来。他得低着头,承认那是事实,不敢再大大方方的正眼看富善先生。
和平的谣言很多。北平的报纸一致的鼓吹和平,各国的外交界的人们也几乎都相信只要日本人攻到武汉,国民政府是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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