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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黑白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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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股神气又完全不像他的哥哥。这个,使我忽而觉得是和一个顶熟识的人说话,忽而又像和个生人对坐着。我有点不舒坦——看着个熟识的面貌,而找不到那点看惯了的神气。

    “你看,我不磕头;得机会就吻她一下。她喜欢这个,至少比受几个头更过瘾。不过,这不是正笔。正文是这个,你想我应当老和二爷在一块儿吗?”

    我当时回答不出。

    他又笑了笑——大概心中是叫我糟蛋呢。“我有我的前途,我的计划;他有他的。顶好是各走各的路,是不是?”

    “是,你有什么计划?”我好容易想起这么一句,不然便太僵得慌了。

    “计划,先不告诉你。得先分家,以后你就明白我的计划了。”

    “因为要分居,所以和老二吵;借题发挥?”我觉得自己很聪明似的。

    他笑着点了头,没说什么,好像准知道我还有一句呢。我确是有一句:“为什么不明说,而要吵呢?”

    “他能明白我吗?你能和他一答一和地说,我不行。我一说分家,他立刻就得落泪。然后,又是那一套——母亲去世的时候,说什么来着?不是说咱俩老得和美吗?他必定说这一套,好像活人得叫死人管着似的。还有一层,一听说分家,他管保不肯,而愿把家产都给了我,我不想占便宜,他老拿我当作‘弟弟’,老拿自己的感情限定住别人的举止,老假装他明白我,其实他是个时代落伍者。这个时代是我的,用不着他来操心管我。”他的脸上忽然很严重了。

    看着他的脸,我心中慢慢地起了变化——白李不仅是看不起“俩糟蛋”的狂傲少年了,他确是要树立住自己。我也明白过来,他要是和黑李慢慢地商量,必定要费许多动感情的话,要讲许多弟兄间的情义;即使他不讲,黑李总要讲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吵,省得拖泥带水;他要一刀两断,各自奔前程。再说,慢慢地商议,老二绝不肯干脆地答应。老四先吵嚷出来,老二若还不干,便是显着要霸占弟弟的财产了。猜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亮:

    “你是不是叫我对老二去说?”

    “一点不错。省得再吵。”他又笑了,“不愿叫老二太难堪了,究竟是弟兄。”似乎他很不喜欢说这末后的两个字——弟兄。

    我答应了给他办。

    “把话说得越坚决越好。二十年内,我俩不能做弟兄。”他停了一会儿,嘴角上挤出点笑来。“也给老二想了,顶好赶快结婚,生个胖娃娃就容易把弟弟忘了。二十年后,我当然也落伍了,那时候,假如还活着的话,好回家做叔叔。不过,告诉他,讲恋爱的时候要多吻,少磕头,要死追,别死跪着。”他立起来,又想了想,“谢谢你呀。”他叫我明明地觉出来,这一句是特意为我说的,他并不负要说的责任。

    为这件事,我天天找黑李去。天天他给我预备好莲花白。吃完喝完说完,无结果而散。至少有半个月的工夫是这样。我说的,他都明白,而且愿意老四去创练创练。可是临完的一句老是:“舍不得老四呀!”

    “老四的计划?计划?”他走过来,走过去,这么念道。眉上的黑痣夹陷在脑门的皱纹里,看着好似缩小了些。“什么计划呢?你问问他,问明白我就放心了。”

    “他不说。”我已经这么回答过五十多次了。

    “不说便是有危险性!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叫他跟我吵吧,吵也是好的。从前他不这样,就是近来才和我吵。大概还是为那个女的!劝我结婚?没结婚就闹成这样,还结婚!什么计划呢?真分家?他爱要什么拿什么好了。大概是我得罪了他,我虽不跟他吵,我知道我也有我的主张。什么计划呢?他要怎样就怎样好了,何必分家……”

    这样来回磨,一磨就是一点多钟。他的小玩意儿也一天比一天增多:占课、打卦、测字、研究宗教……什么也没能帮助他推测出老四的计划,只添了不少的小恐怖。这可并不是说,他显着怎样的慌张。不,他依旧是那么婆婆妈妈的。他的举止动作好像老追不上他的感情,无论心中怎样着急,他的动作是慢的,慢得仿佛是拿生命当作玩意儿似的逗弄着。

    我说老四的计划是指着将来的事业而言,不是现在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他摇头。

    就这么耽延着,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多月。

    “你看,”我抓住了点理,“老四也不催我,显然他说的是长久之计,不是马上要干什么。”

    他还是摇头。

    时间越长,他的故事越多。有一个礼拜天的早晨,我看见他进了礼拜堂。也许是看朋友,我想。在外面等了他会儿。他没出来。不便再等了,我一边走一边想:老李必是受了大的刺激——失恋,弟兄不和,或者还有别的。只就我知道的这两件事说,大概他已经支持不下去。他的动作仿佛是拿生命当作小玩意儿,那正是因他对任何小事都要慎重地考虑。茶碗上的花纹摆不齐都觉得不舒服。哪一件小事也得在他心中摆好,摆得使良心上舒服。上礼拜堂去祷告,为是坚定良心。良心是古圣先贤给他置备好了的,可是他又不愿将一切新事新精神一笔抹杀。结果,他“想”怎样,老不如“已是”怎样来得现成,他不知怎样才好。他大概是真爱她,可是为了弟弟不能不放弃她,而且失恋是说不出口的。他常对我说:“咱们也坐一回飞机。”说完,他一笑,不是他笑呢,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笑呢。

    过了晌午,我去找他。按说一见面就得谈老四,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都是这样。这次他变了花样,眼睛很亮,脸上有点极静适的笑意,好像是又买着一册善本的旧书。

    “看见你了。”我先发了言。

    他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也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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