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和我就像这两条小鱼一样,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转成一个循环,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永生永世。
他从齐腾的手中拿到了鸩毒,点在了镯子内部的三个小凹处,将蜡烛滴上,削平,似有若无的三点微黄,完美地融合在羊脂白玉的颜色之中。
这不祥的镯子,便就此戴在了她的腕上。
在听说黄家有意将她与王蕴的婚事提上日程之时,他与她打赌,诱使她如往常般买了一包砒霜。在雪后梅开的那一日,他看见了她的叔叔和祖母来访,猜测他们必定是来催促婚事的,于是他在帮她抱过满怀的梅花之时,捏一捏她手上的镯子,不动声色地找到鱼眼,用花枝挑开了那一处的蜡。
她与祖母携手同去,亲亲热热,笑颜如花。
他抱着满怀的梅花,从她家的花园中走出,走过他曾长久凝望的她常住小阁,走过他们初见时的枯残荷塘,走出郡守府。
在寂落无人的后巷,他伫立在长空之下。初春的雪风涤荡他的整个身体,他感觉到寒冷,却并未移动脚步。
他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天空。
怀中的梅花,顺着他无力垂下的双臂坠落于地。红色粉色,鲜血与胭脂,俱堕泥泞,暗香陨落。
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趴在母亲冰冷的尸体旁,一动不动。
他去晴园参加诗会,又是清谈又是喝酒,真奇怪,他觉得自己几乎支撑不住了,却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他的异样。他其实没有喝醉,他只是再也装不下去了,于是癫狂地挣脱所有人,回去一动不动地躺下,在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候着报丧的消息传来。
到第二日早上,他的义父母死了,而黄梓瑕,他们说,成为了黄家唯一幸存的人。
他收拾了她数日前写给他的情书,前往西川节度府,上交给对黄梓瑕深怀宿怨的范应锡。他的儿子多次被黄梓瑕揭发,因为他竭力救护才幸免于难,而他的侄子正是因为黄梓瑕,流放不毛之地,回归无期。
如他所料,接管了川蜀政务的范应锡,不必通过中央便能处置川蜀一切事务,他立即坐实了黄梓瑕毒杀亲人之名,并在她出逃之后,上报朝廷,请求四海缉捕毒杀川蜀郡守黄敏兼四位亲人的黄梓瑕。
他心愿已了,在奔走筹措,替黄郡守一家修建好坟墓之后,写了一纸遗书,于坟前自尽。
“那封遗书,就是你以为是我自白信的,那第二封信,是吗?”
黄梓瑕声音喑哑,缓缓问。
禹宣闭上眼,用力点一点头,说道:“是。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必死,谁知却被齐腾救回,他劝我既然已经除掉黄郡守,便为范节度所用,必将前途无限,我拒绝了他,只想就此而去。而后,我陷入昏沉,再度醒来,已经忘却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恶行。也许是我的潜意识要保护自己,于是我不停地说服自己,一切都是你做的,证据确凿——我越来越固执地认为你杀了父母,甚至觉得自己曾亲眼见到你手握砒霜,还比如……”
他咬牙,慢慢地,艰难无比地说:“我回到家中,看到放在我桌上的遗书。那里面的内容,让我以为,写的是你。”
十数年教养,一夕间波澜,满门孤身,一手鲜血。所爱非人,种种孽缘……
是他,也是她。
一样的人生,同样的际遇,轮回循环,如那玉镯上两条小鱼,相互衔着彼此的尾巴,纠缠往复,永难分离。
“我忘却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分不出这是你写给我的,还是我写给你的。却没想到,我们都是学卫夫人的小楷,我一直偷偷帮你抄书,模仿惯了你的字,连那个错别字都一模一样了……”
他的声音,嘶哑哽咽,与平时那种清越温柔,已经迥异。他慢慢地站起来,那一双蒙着薄薄水汽的眼睛,凝望着她。
他苍白的面容如同冰雪,白色肌肤上唯有两点黑色的眼眸,一痕淡青的唇色。就像是描绘于粉壁上的人物,徒具了完美无缺的线条形状,却失却所有的颜色,没有任何活人气息。
他那一双眼睛深深凝视着她,就像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跪在她的面前帮她捡拾菡萏时,抬头看她,迷了双眼。
那时擦过他们耳畔的蜻蜓都已死去,所有荷花都已不复存在,唯有这一双眼睛,这眼中含着的一切,永不改变。
时光这么成全,让沦落的乞儿变成倾绝天下的男子,让天真无邪的她变成惊才绝艳的少女。
命运如此残酷,让这一生一世之中的两个人,成为互相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成为彼此命里最大的仇敌。
“阿瑕……”他轻轻说着,向她伸出手。
旁边的李舒白和王蕴,虽然知道黄梓瑕的身份,但周子秦等人却一概不知,见他忽然叫杨崇古为“阿瑕”,都是诧异无比。
而黄梓瑕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没有抬手去碰他伸过来的手。
他那苍白无比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轻声说:“是,我永远也……触碰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