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拓跋宏身上,竟然真的有几分醉了。他举手虚虚地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说道:“我是来恭贺大魏皇帝陛下的,您做了二十年皇孙,现在终于是皇帝了。”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拓跋宏一定会勃然大怒,可王玄之不同,他洞察世事人心,最能够理解得了拓跋宏辛苦隐忍的感受。
拓跋宏走到王玄之对面坐下,扶起桌上倾倒的酒壶。
“可惜,皇上依然不能随心所欲,还是要做个孝子贤孙。”王玄之骤然提高声音,把手里的酒樽用力向门口掷去,酒樽砸在雕漆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门口有人影飞快地向后躲去,从飘起的袍袖一角看,似乎也是跟随南朝使节一同来出使的文官。
等那人影走远,王玄之眼中的醉意才慢慢消散下去,恢复了从前一样的冷静深邃。
拓跋宏真心替他惋惜,南朝皇帝心胸狭隘、暴戾多疑,既想用王玄之的才华,心里却又怀疑他连出使随行期间,也要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难怪他要大张旗鼓地作出那些荒诞举动,整个琅琊王氏都是捏在南朝皇帝手里的一只蝼蚁,他不能断然拒绝皇帝的要求,也不肯当真位居高官,空有一身才华,却不得不日日借酒醉遮掩。
他也把手掌虚虚握成酒杯状,说:“玄之兄,今天你我不提南北君臣,只谈交情,以你的才情,如果肯留在大魏,封王封侯指日可待。王侯固然是虚名,可玄之兄难道甘心满腹经史谋略就这么等着百年之后化为尘土么?”他知道,任何一个不甘平庸的人,可以忍受一切艰难困苦,唯独忍受不了籍籍无名地死去,在青史之上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王玄之摇头,眼中神色坚毅清醒:“除了得道成仙之人,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无牵无挂,在下刚刚说皇上不能随心所欲,并非在嘲讽皇上。其实我也跟皇上一样,不能随心所欲。”背负着整个琅琊王氏的安危,他从来没有尝到过随心所欲的滋味,只有那惟一的一次冲动,他放弃了苦心经营的局面,返回建康去取药。
拓跋宏忽然明白过来,王玄之方才的话,也大有深意。太皇太后的余威犹在,他不能也不该把从前的政令全部推翻,只需在太皇太后的基础上,逐渐加进自己的见解,慢慢引导这些亲贵的习惯。
王玄之身上衣袍凌乱,站在满地杂物狼籍之间,姿态却依旧高蹈出尘:“既然皇上当我是朋友,我就送三句话给皇上,当做贺礼。第一句,皇上已经知道了,要做孝子贤孙,却不能只做孝子贤孙。第二句,要做圣明天子,却不能只做圣明天子。”
拓跋宏郑重点头,这一句的意思他也明白,恩威并施,赏罚有度,大魏之内民生富足,才可以伺机南下、开疆扩土。
“第三句,”王玄之深深地看了拓跋宏一眼,“要建千秋帝业,却不能只建千秋帝业。”
拓跋宏轻声重复这句话,却有些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微微皱眉,正要开口询问,王玄之便抬手制止了他:“皇上先不要问,等时候到了,皇上自然会明白的。”
三句话说完,王玄之把双眼闭起,再睁开时,眼中已经又带上了迷离的醉意。南朝官员贪腐、士族奢靡、皇帝残暴,拓跋宏今天的举动,也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不会再继续与南朝周旋下去,快则一、二年,慢则三、五年,他必定会命大军南征,以图将富庶的江南重镇,吞进大魏的版图。
正月初一的青岩寺,十分冷清,很少有人会在这一天上山进香求佛。青镜准备了几样素斋,送进冯妙房中,有一样素炒藕片,另外搭配了三样青菜。菜色并不复杂,难得的是冬天里能吃到这样新鲜的菜蔬,这是只有御膳房才有的东西,却送来了青岩寺中。
冯妙很喜欢那道藕片,只是觉得山间清冷,昨天除夕就没有人陪她,今天又要一个人孤单单地过夜。她忽然想起从前在宫中过上元节时,拓跋宏跟她同吃一个汤圆,心里漾起一层半酸半甜的涟漪。
她在屋中环视了一圈,取过点了一半的宫蜡,叫青镜拿去竖直剖开。她把两片蜡握在手心里摩挲,拿出一半交给青镜:“今天是不是丹朱嬷嬷还会来,能不能让她把这个带给皇上?”
青镜伸手接了,连声答应,高贵人叮嘱过她,无关紧要的事上都顺着冯妙的意思,至于这种私下传情的小物件,却要先送进广渠殿,让高照容看过了,才能决定要不要给皇上送去。她和丹朱都是高照容亲自选定的人,虽说奉皇命照顾冯妙,背地里却全都听高照容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