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桌上学来的冷静克制和不动声色,全都是为了迎接今天这一战。
“你可以问问她,你妈妈是怎么死的,以及,你爸爸是谁。”
霍无舟点到为止,说完就把话柄又丢回陆远菱那边。
也就是话音落定的刹那,他猛地回忆起在陆氏大楼失火的那一天,老祖宗独自闯进失火的办公室里,为他找回至关重要的文件——还顺便,带出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的相片很有年代感,颜色和着装风格都是十几年前的流行。
相片里是陆仰止和一个眉目冷淡、透着病容的中年女人。
那个女人,便是陆云搏的妻子,陆仰止名义上的“妈妈”。
陆家年长一些的佣人都还记得,三公子出生以后,太太对他的态度一直非常诡异莫测。
时而阴阳怪气,时而疏远冷漠。
但大多数时候,太太其实是个非常温婉懂事的女人,她全部的重心都在家里,相夫教子就是她一辈子的事业。
而她这种严厉,如果说是为了让陆仰止成材,那也太过苛刻了——尤其是,在有二公子作为对比的时候。 二公子“离奇失踪”后,太太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对大小姐和幼小还没有记忆的三公子总是动手动脚,偶尔还会用棍子和鞭子抽打他们,大小姐护着尚在襁褓里的三公子,倔强地盯着母亲,不止一次
地说:“你够了!所有事情都是我做的,要打就打我,别动他!!”
脑海里似有些十分遥远,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画面断断续续地自眼前闪过。
陆仰止甚至不清楚那是自己真实经历过的,还是梦中臆想出来的。
他只记得,他从小都是个努力的孩子,因为想得到妈妈的一句夸奖。
但那个女人总能在他所有自恃完美的成果中找出瑕疵,然后揪着不放,狠狠地讽刺、批评。
轻则是嘴上的挖苦,重则,是一顿惨绝人寰的毒打。
打过以后,又自己跑回卧室里把自己关起来,夜里能听到她哭哭啼啼的声音。
而他的父亲那时正值事业上升期,忙忙碌碌、很少在家,就算在家看到这一幕,也是抽着烟、沉默不语。
反倒是大姐,永远安慰他,鼓励他。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不懂得如何开口表达,永远一副酷酷的样子不肯说话,好像完全不介意妈妈的冷漠,也完全不感激姐姐的热情。
可陆仰止却在母亲去世这么多年以后,依然把那张合影放在书架的最里层。
他想,他其实是在意的。
他想做得更好,想让记忆中那个冷漠高傲的女人也能笑眼弯弯地夸奖他两句。
可她却从来,对他都没有好脸色。
这种生活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如此,久到陆仰止已经磨出一颗百毒不侵的强大心脏,能冷眼面对这一切的时候,突然有那么一天,家里人对十几岁的他说:“太太过世了。”
陆仰止对那天印象不深。
他很少去回想自己站在那个女人的灵柩前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他甚至忘了,他是哭了还是没哭。
只记得那天姐姐被爸爸扇了一巴掌,他还挺生气地想去楼上爸爸的书房找他要个说法。
却被姐姐死死拉住,一边摇着头流泪一边让他少搀和这些事。 第二个星期,他就被送出了国,留学几年后再次回来,已经渐渐有了所谓“成功人士”的样子,宠辱不惊,眉眼淡然,把所有情绪收敛在一双深讳的眼睛里,别人看不懂他,摸不透他的脾气,探不到他
的深浅,也就开始敬畏他了。
都说人的心肠是越长越硬的,陆仰止无数次看着陆氏集团旗下那些对他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经理、员工想,是这样的。
他知道他的家庭很奇怪,但自从母亲死后没人再提起这些事。
大姐也去了国外,选了医学这门一修就要修到地老天荒的课程,很久没再回来。
只剩他和那个一辈子没说过几句话的父亲。
夜幕中,那些画面新旧交替,闪过男人的脑海。
陆仰止稍稍收攥了下拳头,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却以一种淡漠冷峻到了极致的声音开口询问:“这件事里还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
他也没点名没道姓,陆远菱便知,他是在问自己。
她理了理被他攥得褶皱的领口,扶着车身站起来,脚上的高跟鞋一个踉跄又险些跌回去,狼狈至极。
扶着额头苦笑,“也没什么了,如果你好奇她的死因,也可以当成是我杀了她。”
侧身对着她的男人猛地转头,黑眸如酝酿着雷雨的夜空,晦暗阴冷,“你在说什么!”
“我说。”陆远菱深呼吸,一字一字地说,“是我杀了她。”
陆仰止知道,他不该相信这句话,或者,该找点什么理由来反驳她。
可是那一瞬间他最先想起的不是如何反驳,而是葬礼上爸爸狠狠扇了她的那个巴掌,还有她拉着他苦苦哀求,让他不要管,也不要去问爸爸要个说法。
大掌开始微不可察地颤抖,陆仰止用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压低了声线,惊乱过了头就成了暴怒,“你为什么?” 陆远菱笑,“因为她要害你啊,你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生的第一场大病就是她要害你,你长这么大有一天她没打过你?她雇了学校里那些小混混来打你,是我一直开车在后面跟着才让他们有所忌惮没
有动手!还有——爸爸刚接到调令马上就要出差去美国四五个月,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要你死啊!她肯定会在那个时候对你下手!我怎么可能让她害死我儿子,我怎么可能允许她做出这种事!”
一旁,霍无舟闻言紧紧皱起眉。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这话放在这里,似乎也不合适。
再低头看唐言蹊,她却是全场最冷静的人。
“那天她在阳台和人打电话,我刚好路过。”陆远菱瞒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索性全都说了出来,“我听到她找人买药,可以致癌的药,她想这样杀死你。所以我、我就……”
没人知道男人听到这些话是什么心情。
因为天色太暗,夜的漆黑把他整张脸都包裹在一望无际的阴影里。
只能听见他沙哑入骨的嗓音,透着一股凉薄,“所以你就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了?”
他记得,那女人是摔得颅内出血,最后抢救无效死亡的。
陆远菱低头道:“我没有。”
“但也没什么区别。”她想了想,回答,“她是回头看到我,吓得自己踩空了,快要掉下去的时候,我没有伸手救她。”
陆仰止闻言忽然低低徐徐地笑出声。
笑得何其荒谬,何其诛心,“陆远菱,那是你妈妈,那是你亲生母亲,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死了?”
笑声仿佛藤蔓紧紧缠住了女人的咽喉,令她无法呼吸。
陆远菱静默了很久很久。
海浪冲刷着海滩,声响很大,几乎盖过了谁的眼泪从脸廓滑下来的声音。
那一滴泪滴在了沿海的公路上,只听女人一字一顿地说:“是,她是我妈妈,可我,是你妈妈。”
“你没办法理解一个母亲的心,仰止。”陆远菱这样说。
霍无舟突然感觉到手里搀扶的女人轻轻颤抖了一下。
是唐言蹊。
她,也在落泪。
为那句——你没办法理解一个母亲的心。
全天下的母亲,哪个不是为了儿女能牺牲自己? 可她的孩子,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