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了。春见这才反应过来,觉得白辛十有八九是在骗自己。
白辛果然是白路舟带大的,画风都是复制粘贴般地像。
到达北边岩场,她取下背包准备收集岩石样品,在包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地质锤,却摸出了一瓶啤酒。
酒瓶完好没开封,封腰上的标签被撕了一道,留出的白纸上有不经意蹭上的紫红色指甲油。
这明显的痕迹想要猜到是谁并不难,也不难分析出对方这么做的用意,只是春见并不在意,她现在只想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离开。
她的未来还是一片迷茫,王草枝随时会打电话来问她要钱,春生可能下一秒就会再出状况,春来永远是她心头上一团浇不灭的火。
至于白路舟,她不想给自己的人生惹上新的麻烦,仅此而已。
抬头看了眼不远处和狗狗嬉闹的白辛,她将酒瓶搁在地上,转身回去取工具。
来回不过二十分钟,等她再次回到原地的时候,白辛和那两条狗已经不知所终。白辛听不到,她就唤狗的名字,但响应她的只有两边石壁的回音。
春见心里越来越慌。
何止说过,白路舟为了白辛,放弃了军人生涯里一次非常荣耀的升级。即便不扯这些,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白辛,春见就算再瞧不上他,但在他对白辛这件事上,她是服气的。
可现在,她把他的白辛弄丢了,他会剁了自己吧。
不敢想。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掏出罗盘,顺着白辛遛狗的方向找去,石子路上留不住脚印,这加大了寻找的难度,还好他们一路走过去折断了不少灌木。
天开始变暗,春见喊得嗓子都疼了,已经到了林子深处,到处都是高大的落叶乔木,地上遍地是松软的枯枝腐叶,即便是有走过的痕迹,也都被新的落叶遮得难以辨认。
白辛不是任性的孩子,春见有理由相信她不会乱跑,但她毕竟不是个健全的孩子……
想到这里,春见心里溢满了悔恨、懊恼,忍不住捏拳冲自己脑袋狠狠捶了一下。
醉得一塌糊涂的白路舟刚回房间休息就被院子里的狗叫声给吵得不得安宁,推开窗子,冲白辛吼道:“能不能消停点!”
白辛看懂了他的唇语,朝他瘪了瘪嘴,然后赶紧趁他还没闭眼比画问他春见阿姨有没有回来。
白路舟心里烦着,说着醉话:“谁管她……等下,你们去哪儿了?”
白辛给他指了个方向。
白路舟脑子不算清醒都能马上飙出火来:“我去,她是强驴吗!”边骂边随手抓了件外套就奔下楼,问白辛,“你们去多久了,怎么你一个人回来的?”
白辛比画:“天黑之前去的。我遛完小红和小黑出来没找到春见阿姨,我就回来啦。”
从他的那个角度望过去,北边岩壁像是被斧头劈开的一样,竖在张牙舞爪的树林像是在对谁示威。此时,黝黑的夜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塑料布,将他困在其中,难以呼吸。
他几乎是不带半点温柔地拖着白辛往回走,边走边数落她:“你怎么能把那个蠢蛋一个人丢在那里,我跟你交代过不要擅自行动。这会儿她要是出事了,你看我怎么揍你。”
白辛表示很冤枉啊,再说了,到底谁才是你女儿。
枯枝被踩断的脆响从身后传来,春见没敢扭头,本能地咽了咽口水,全神贯注地注意身后的动静准备随机应变,但没等她准备好,两条半人高的阿拉斯加“刺溜”一下蹿过来,围住她,边摇尾巴边往她腿上蹭。
春见松了一口气,一转身就对上了白路舟那双要吃人的眼睛,接着头顶一黑,一件外套盖住她的头。
从小到大,春见都明白一个道理,如果做错了事,就要做件更有价值的事情去弥补。比如现在,为了稳住白路舟,在他开口责难她之前,春见马上报出自己的勘察结果:“有好消息,这边的石灰岩岩壁据我初步观察……”
“你观察个鬼啊观察,”白路舟根本不吃她那套,原本的几分醉意被之前的惊吓惶恐以及夜风吹散,心落下来的同时火也冒了上来,“你这么厉害还能把自己观察到林子里出不去了?”
“没有啊,我是来找白辛的。”
白路舟气不打一处来,指了指一边正在逗狗的白辛:“我闺女早就回去了,你以为她跟你一样蠢?九方山那么大,放她一个人进去,我都不带担心的,早上出去,晚上回来,跟玩儿一样。”
春见的脸有点黑,偏偏这个时候白辛还十分没有眼色地附和了白路舟,比画着:“对啊,我从小就是在山里长大的,我不会迷路。”
“你们俩的意思是,我一个搞地质的把自己困在这小树林出不去了?”春见被他们的想法给震到了。
白路舟不说话,眼神在她身上上下游走一遍:“不是我俩非要这么想。你瞅瞅你现在的样子,浑身上下哪一点能证明你可以走出去。”
“首先……”
“你赶紧打住啊,我酒都没醒就跑过来找你,不是要听你在那儿给我讲道理的。”
白辛给春见提示:“他是要让你服软。”
这就不巧了,春见的人生词典里刚好没有“服软”这两个字。
白路舟就不明白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强啊,你属驴的?我这么大一帅哥大晚上跑到树林里来找你,你说两句好听的话怎么了?掉你肉了?”
春见也委屈:“我要说啊,是你不让的。”
“我跟你之间除了工作就不能说点别的?就没有一点私人情谊在里面?”
白辛看不下去了,回头牵着自己的两条狗走到了前面。
来时走得急出了一身汗,现在缓下来又被风这么一吹,白路舟清醒了不少。看着面前冷得缩成一团的春见,也不忍心再骂她了,将她手上拿着的衣服夺过去,没有章法地又给她往身上套,还嘴硬地斥责:“你能不能听话点儿?”
套完衣服,他又撩起自己的外套衣摆给她擦头发:“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在浪费你时间。你以为我不急?但急有什么用?像你这样不管不顾冒雨赶工,出了事怎么办?”
春见的头被他揉着,脸几乎被摁着贴在他胸前,那呼之欲出的雄性荷尔蒙夹杂着已经散得差不多的酒气让春见有些脸红。
他停下动作,手还抱着春见的头,拇指不自觉地捻着她耳后的皮肤,触感让他上瘾,他硬生生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转到前面蹦跳着追着阿拉斯加跑的白辛身上:“那个孩子的父亲,曾经给我上过课。”
春见惊讶,蓦地抬头:“白辛不是你的?”
白路舟白了她一眼,松开她:“你不挺聪明的嘛,这都看不出来?我今年才多大啊,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闺女?也就白京那老头儿,才会不分青红皂白给我贴那种标签。我跟你说,我这个人很有原则的。”
春见走在他身边,侧目看了他一眼,心里满是不敢说出口的嘀咕。
“她是我战友的孩子。”白路舟解释。
那年白路舟被白京打了个半死之后丢去了九方山,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他的元气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一同恢复的还有他日天日地的性子,谁管都不服,屡屡犯错,禁闭室就跟他家开的一样,他三天两头往里钻。当时部队里谁都不愿意跟这混世魔王走近,愿意搭理他的只有三人:一个是成安,一个是跟他同时进部队的何止,一个是白辛的亲生父亲、他当时的班长。
九方山林区发生特大火灾那天原本是该白路舟出任务的,但他前一天被关了禁闭,替他去的是班长。
五个小时的逆行施救保住了九方山林区,甚至保住了那几个纵火嫌疑人的生命。
班长却没能回来。
春见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白路舟对习铮在林区抽烟时那强硬的态度,当时还觉得他有些太过严厉了,现在想想非常能理解。
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班长是替你死的?”
白路舟嗤笑,笑得很苦:“有时候真想不通,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白辛那天晚上发着高烧,她妈找了班长一夜。我不知道那天班长其实是请了假要回去带闺女看病的。”
春见脱口而出:“所以白辛不是天生聋哑,是那天烧坏的?然后就被她家人遗弃了?”
白路舟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你知道生命有多脆弱吗?老天爷想收回去的时候,就是眨眼的工夫,你甚至都还没闹明白究竟做错了什么,就再也没有机会明白了。春见,我相信你的业务能力,可我手上已经有条人命了,承担不起第二条,所以即便你告诉我万无一失,我也不敢让你去冒险。”
他沉默下来,春见也再无言语。
他高大精悍,靠近时身上有炽热奔腾的温度,他的背影在黝黑的夜里,却有种不同于白日的张扬。
那是落寞。
春见想安慰,嘴唇动了动却无从开口,最后思来想去组织半天,吭哧吭哧道:“每一次刮风下雨,都是看起来很寻常的自然现象,但过了千年万年,你就会发现,大自然的千沟万壑其实都是由它们成就的,”她顿了顿,“科学不相信偶然和巧合,所有摆在你面前的事物,都是日积月累的结果。
“所以,那不是你的错。
“何况,你把白辛养得这么好。我从没见过有哪一个身体残疾的孩子像她一样活得开朗自信,充满活力。就算是正常的孩子,也未必能像她这样。”
白路舟笑:“你是在安慰我吗?”
“不算是吧,佐证我的观点而已。”
白路舟:“……”对她就不能抱有期望,“你果然一点都不可爱,你这样的会孤独终老,知道吗?”
“‘孤独终老’这个词,在社会学上其实是个伪命题……”
“行了行了,”白路舟头疼,“你脑袋瓜里除了这些还有点别的吗?你前男友是怎么忍受你的?”
春见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就是忍受不了,才变成前男友的吧。”
“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到像你这样不解风情的?”白路舟用胳膊轻轻搡了她一下,“我问你,你是不是那种蠢到认为只要上了床,女人就会怀孕的人?”
此时已经快走出林区,光线强了点,春见侧目,充满怀疑地反问:“难道不是吗?”
白路舟冲口而出的笑还没冲出来,春见就又开始让他脑仁疼的学术剖析:“成熟的两性关系里,‘上床’这个词难道代表的不是发生关系吗?既然会发生关系,那么女方会怀孕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啊。”
“你……”
“我怎么了?”春见反应过来,“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生物白痴吧?拜托,你把我们工科女生想成什么样了?”
白路舟:“……”让你嘴贱。
“但是,白路舟,”春见忽然停下来,认真地望着他,“我会听你的话。”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信任,高大的树木落进她眼睛里,白路舟诧异的表情也落进她眼睛里。
春见重新开始往前走,说:“除了想早点完成这份工作,然后早点离开,我也真的想帮你。”
白路舟咧嘴一笑,不正经:“承认喜欢我啦?”
春见:“……”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强烈的错觉?
春见:“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那不行,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工科生。再说了,承认喜欢我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是跟你吹,本少爷在去九方山之前,那可号称是亿万少女的梦想、国民老公来着。哎,不信你上网搜搜啊。你是不是平时都不上网的?哎,你以前真的没听说过我吗?”
……
碎石路被踩得沙沙响,三人俩狗,在细细的雨中越走越远。
走到路的尽头,黑夜以沉默包容的姿态将一切揽入怀中。
春见耳边一暖,白路舟俯首跟她说了句:“你很好,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