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了声。
淑嘉县主有孕,正在夫家休养,临安长公主自然不会叫她回府,还有两个儿子,皆是她嫁与郑家之后所生,顾景阳登基之后族诛郑氏,那二子因生母是长公主,方才得以免脱,现下却不敢出现在这个舅父面前。
至于丈夫死后,她新纳的几个面首,就更不能登堂入室了。
内厅中只有他们二人落座,似乎有些冷清,临安长公主轻轻击掌,便闻丝竹之声作响,一行舞伎翩然而入。
脚步翩跹,宽袖飘摇,舞伎们的腰肢也纤细,不盈一握,面庞娇艳,不逊于桃花,石榴红的裙踞飞扬时,仿佛夹杂了三月的春光,极尽精妙。
一舞终了,众舞伎鬓发微乱,金钗斜倾,一痕雪脯掩在织金抹胸之下,盈盈拜倒时春光隐约,活色生香。
顾景阳瞥了眼,目光无波无澜,衡嘉见状,会意道:“都退下吧。”
临安长公主神情微滞,旋即自嘲笑道:“叫皇兄见笑了。”
顾景阳淡淡道:“临安想学平阳公主吗?”
平阳公主便是汉景帝与王皇后的长女,武帝刘彻的胞姐,弟弟登基为帝后,屡次进献美人,其中便包括卫子夫与后来的李夫人。
临安长公主心中未必没有这样的念头,倘若真有美人能被相中,于她,于几个孩子都是一桩善缘。
这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若是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便不太好听了。
她有些窘迫,不知如何言说,恰在此时,却有内侍通传,言说浑仪监监正求见。
浑仪监掌天象与节气历法,近来朝中无事涉及,监正却请求面君,倒有些奇怪,顾景阳眉头微蹙,道:“传他进来。”
监正年过五旬,鬓发斑白,入内礼道:“臣浑仪监监正赵昴,恭问圣安。”
“朕躬安。”顾景阳问道:“监正为何而来?”
赵昴面有迟疑,临安长公主见状,便知有不可告于他人之处,起身退避,其余仆婢侍从也一道退下。
赵昴这才低声道:“臣近来观天象,颇有不妥,有客星犯紫微星甚急,来势汹汹……”
顾景阳神情微顿,略加思忖,忽然笑了。
“无事。”他道:“朕自知之。”
赵昴怔住:“可是……”
“监正有心了。”顾景阳轻笑道:“由它去吧。”
采青见他如此,心中一惊,慌乱道:“这、这如何使得……”
衡嘉心中惊惶远胜于她,然而到了此刻,惯来灵敏的口齿却连半分作用都发挥不出。
他快步跟出去,勉强劝道:“陛下,陛下,女郎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说这些话,想也只是一时气恼,过几日便好了……”
顾景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吩咐人去备马,亲自往谢府去。
衡嘉见他如此,当真心急如焚,惯来冷情的人动了心,才更加热切灼烫,陛下以何等心意待谢家女郎,他比谁都清楚,要真是……
衡嘉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
日头渐升,阳光也愈见炎炎,衡嘉汗出如浆,自面颊流下,却顾不得去擦,拼死给禁军统领武宁打个眼色,叫他早些去谢家报信。
谢偃与谢允入宫当值,谢令也在国子监,谢家主事之人,自然是卢氏。
武宁只从衡嘉处听了一嘴,见他神情急切,知道此事要紧,不敢耽搁,令副手先去送信,因为时间紧迫,自然无暇说别的。
卢氏听来人说了,心中微觉讶异,然而语焉不详,也猜测不出什么,只知是同女儿有关,似乎是拌了几句嘴,内中如何,却是一无所知。
皇帝今日至此,显然不欲张扬,她也不曾广而告之,吩咐府中人各安其职,又令人开了正门,亲自去门口迎接。
顾景阳登基几年,并未娶后纳妃,后宫空虚,郑后虽在,却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至于先帝所留的太妃们,先帝在时便不甚引人注目,现下更是恍若透明,是以宫中并没有可以邀请命妇、主持宫宴的女眷。
顾景阳先前虽也在前朝宫宴上见过卢氏几回,但他显然不会盯着臣妻细看,真遇上卢氏,还是第一次。
谢华琅的相貌更加肖似母亲,他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谢夫人。”
卢氏屈膝行礼,恭谨道:“臣妇请陛下安。”
顾景阳此时远没有心思同她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枝枝呢?”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若是直言,便有些窘迫了。
卢氏不意他如此单刀直入,心头一突,道:“昨日赴宴,小女有些累了,今日便在院中歇息。”
顾景阳道:“令人带路,朕有话同枝枝讲。”
“……这个,”卢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见顾景阳神情冷峻,目露肃然,终究还是道:“是。”
……
天气一日日热了,谢华琅也愈发惫懒,令人关闭门窗,在内室四角中搁置冰瓮,用以解暑,这尚且觉得不过瘾,又叫小厨房人备了冰镇梅子汤,懒洋洋的窝在躺椅上,边用边翻书。
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她头也没抬,便道:“我要的书都取来了么?在箱奁里搁的久了,怕会有霉气,讨厌得很,先在外边晾了,再送进来。”
门外无人应声,谢华琅打扇的手停了,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
顾景阳深吸口气,轻轻道:“枝枝,是我。”
谢华琅停滞了片刻,方才站起身,到门前去:“陛下怎么来了?”
顾景阳掩在衣袖中的手无意识的一顿,眼睫轻颤,低问道:“枝枝,你怎么不唤我九郎了?”
“从前是我多有冒犯,陛下不要见怪,”谢华琅眼睑低垂,望着腰间那枚璎珞坠子,淡淡道:“该说的话,我都令采青讲了,陛下今日登门,倒叫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二人说话,自然无人敢近前听,故而此刻,也无人见到顾景阳此刻的无措与慌乱。
“枝枝,我不是有意欺瞒你的。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半分假意。”他嘴唇动了几动,终于道:“你第一次去的时候,彼此尚未相熟,我无法开口,再到最后,却是越来越不敢开口了……”
谢华琅客气而疏离的打断了他:“多谢陛下。”
顾景阳顿住了。
“枝枝,”良久之后,他低声道:“那日你从扬州回京,我说要娶你,是真心实意的。”
谢华琅静默不语。
“是我不好,不该瞒你的,可我先前,的确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前他们在一起时,总是谢华琅说的话多,顾景阳附和一二,今日她言辞冷淡,隐约疏离,才更凸显出此刻彼此之间情意之淡漠。
顾景阳说到一半,听得内室始终如一的静默,终于停了口,低声求道:“枝枝,叫我见见你,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日头已经升的很高,阳光投在窗扇上,越过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谢华琅静静看了一会儿,终于道:“陛下进来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抵便是这种感觉。
顾景阳将门推开,日光顺势照入,映亮了她的面庞,更见光洁皎然,长眉妙目,唇珠殷红,即便是家常衣衫,仍旧美貌不可方物。
外边天气炎热,门被打开之后,便觉热气内涌,谢华琅信手将门合上,这才回过身去见他。
顾景阳骤然见了她,却觉满心皆是夏天的炎炎烈日,既热且烫,似乎是伤了唇舌,双目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谢华琅垂下眼睫,淡淡一笑:“陛下不是有话要讲吗?”
顾景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声,忽然自袖中取出那枚被她退还的玉佩,伸手重新系回她腰间。
“不必了。”
谢华琅侧身躲开,道:“我既还回去,以后便不会再要了。”
顾景阳的手僵在原处,她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我先前赠与的玉佩,也请陛下还回来吧。”
“玉佩在剑上,我没有带。”顾景阳低声道:“你若想要,便自己去取。”
“那就算了,陛下留着吧。”谢华琅道:“我虽是弱质女流,但也言出必行,既然说了不会再去,断然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
话说到了此处,似乎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前几日尚且浓情蜜语的一双爱侣,今日却劳燕分离,细细回想,当真伤怀。
顾景阳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双目定定望着她,目光如同风中摇晃的火苗,想求她回心转意。
谢华琅却不理会,只道:“陛下若没有别的话要讲,尽可以离去了。”
“枝枝,”顾景阳猛地捉住她手腕,将她带到身前,有些无措的道:“……不要这么叫我,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样热的天气,他的手指居然是冷的,也许是因为这缘故,他更加舍不得放开她温热的手:“我不是有意瞒你的,除去身份,我半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讲过,枝枝……”
“我从扬州归京之后,又去寻你,那日我说要嫁给你,也没有骗你。”
谢华琅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怕阿爹阿娘不肯应承我们的事,想了那么多办法,想应该怎么劝阿娘,想怎么叫哥哥说情,想怎么叫阿爹松口,心里既忧虑,又怕为此伤及亲眷情分,为此辗转反侧,可你什么都不说……”
“从小到大,但凡我真心喜欢的,决计不肯同别人分享,夫君也一样。我想找个能一心一意待我的人……”
“谢氏富贵已极,阿爹也不想叫我高嫁,我知道的时候,其实很高兴。”
“我出身长安谢氏,享尽人间富贵,假使有一日家族要我去联姻,我是不会拒绝的,可因为你……”
她望着自己脚尖,忽然落下泪来,低语道:“因为我的私情,谢家走上了另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
“枝枝。”顾景阳紧紧握住她手,道:“你相信我吗?”
谢华琅平静的看着他,道:“无关相信与不相信,而是那些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她居然说都已经结束了。
“枝枝,”顾景阳望着她,有些慌乱的道:“贸然登门去求桃花的是你,我给了,你怎么又忽然说要走?”
谢华琅静默不语,他却失却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手臂揽住她腰身,试探着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团扇遮掩了美人面孔,也挡住了他,谢华琅轻推开他手,后退一步,轻轻道:“我有些累了。”
她得体而疏离的笑了笑:“陛下也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吧。”
“枝枝,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欺瞒你的事情,只那一件,心仪的女郎,也只有枝枝一个。我也向你承诺,绝不因你我之事,影响到谢氏一族。”
顾景阳望着她,慢慢道:“你若是嫌我闷,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说甜言蜜语给你听……”
“不过,”谢徽唇畔露出一丝冷意,旋即又被浅笑遮过,她用团扇掩口,凑到蒋氏耳畔去,轻声道:“我自有法子应对……”
……
等到汉王寿辰这日,谢府众人早早起身,收拾妥当之后,便相携出门去了。
男眷骑马而行,女眷乘车在后,卢氏抱了带了长孙谢澜,身侧是谢华琅与谢徽。
淑嘉县主惯来是独自乘车的,加之有孕,更加不会同她们挤在一起了。
刘夫人与其女谢莹,也是单独一处。
谢华琅今日出门,不过凑个热闹,因起的略早些,禁不住用团扇遮了,轻轻打个哈欠,目光微侧,却见谢徽今日妆扮的十分不俗。
发上簪了两支羊脂色梨花钗,耳畔是双珍珠耳铛,杨妃色裙踞迤逦如水波荡漾,不算华贵,但都极精巧,着实是用了心思的。
谢华琅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她打交道,略微瞥了眼,便将视线挪开了,心中却不免嘀咕一声。
谢家人到时,早有宾客到了汉王府,男眷们自去前厅说话,夫人女郎们却往后园中去。
刘氏同卢氏说了声,自去应酬,谢莹却留在卢氏身边,同谢华琅作伴。
淑嘉县主既知晓隋家人回京,再见卢氏带了谢澜来,便知她打算,心知自己留下尴尬,向卢氏请辞,去寻临安长公主,准备同母亲一道拜见汉王去。
卢氏一行人刚进后园,便有人迎上来,谢华琅观其面目,认出是隋家人,两两相对,彼此不免有些窘迫。
谢莹轻拍侄子的肩头,温柔道:“阿澜,去拜见外祖母。”
隋家外放几年,自然见不到外孙,谢澜年纪太小,更无法前去探望,骤然见了生人,不免有些踌躇。
隋夫人在他稚嫩的面容上察觉出已逝女儿的影子,心中愈加酸涩,上前猛地抱住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孩子……”
既是到了这地步,大家再聚,未免有些尴尬,卢氏回身看一眼,向几个小辈道:“你们四处走走吧,就当散心,我留在这儿陪着。”
那几人应声,又向隋家女眷行礼,对方回礼,谢华琅察觉有道目光望向自己,抬眼去看,不禁怔住:“云娘。”
那女郎年岁与她相仿,却更丰盈些,面如银盘,眼如性子,颇有些娴雅之态,见她望过来,目光有些感怀:“枝枝。”
谢家与隋家既能结亲,早先自然极为亲近,云娘乃是隋氏的幼妹,与谢华琅年纪相仿,自然也是手帕交,但后来出了那么一桩事,即便两家没有禁止她们来往,彼此也很难回到从前了,等隋家外放出京,渐渐也断了联系。
谢华琅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看似圆滑,实则决绝,然而今日再见儿时好友,难免会觉得怅然伤惘。
“今日不便,有机会再聚吧,”云娘也有些伤怀,恬静一笑,道:“你当初送我的小香包,我一直都留着呢。”
谢华琅心中微酸,应道:“一言为定。”
……
因方才这个插曲,三人随意走动时,气氛不免沉郁些。
不多时,谢徽便道:“阿莹姐姐,三娘,我想去东边看看。”
她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有些希冀雀跃:“那边的花儿都开了,争芳斗艳,美极了,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枝枝心里怕也闷的很,我陪她走走。”谢莹手持玉柄团扇,笑吟吟的打了两下:“你自己去便是。”
说完,又吩咐她身后女婢:“照看好二娘,若出了事,可没好果子给你们吃。”
谢徽听出她话中深意来,笑意有转瞬的僵硬,旋即恢复自然:“那妹妹便先行一步了。”
谢华琅望着她身影离去,方才没好气道:“她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谢莹漫不经心道:“许是想寻个良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