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床上,正是苏仕。他手边的案几上摆着棋盘,上面的黑白棋子交错,显然已经下了一半,而苏仕此时双眼紧闭,像是睡得很熟。苏夫人轻手轻脚走上前,在他耳边低声唤道:
“老爷,醒一醒。”
她一连叫了好几声,苏仕方慢慢睁开眼来,有些茫然地朝屋内打量了一番,突然“嘿嘿”笑了几声,含糊不清道:“人,好多人。”
苏夫人笑着点了点头,问:“老爷方才在做甚么?”
“下......下棋。”苏仕脸上浮现出孩童般的幼稚神色:“教......教阿瑗下棋。”
苏瑗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像是晴空霹雳,又像是突然下了一场大雪,用无尽的寒冷将她紧紧包裹起来,裴钊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亦是震惊之色:
“这是......”
“从羁候所出来后,父亲就是这个模样。”苏玮看了苏瑗一眼,温声道:“阿瑗,你不必担心,大夫已经看过了,父亲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神志宛如孩童。”他慢慢上前,对苏仕道:“父亲,你不是每天都念叨着阿瑗么,阿瑗今天回家了。”
话音刚落,苏仕那双浑浊木讷的眼睛里登时绽放出无尽的光彩,苏瑗刚走到他身边叫了一声“爹爹”,他就忙不迭地伸手想要从怀里掏出甚么东西,可他身上只穿着睡觉时的寝衣,哪里有甚么东西?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眼见毫无收获,便焦急地看着苏瑗,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小娃娃:
“阿瑗......阿瑗......”
苏瑗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在此刻流了下来。爹爹方才的那个动作她最熟悉不过了,以前自己每天在院子里等爹爹回府,而他走进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从怀里掏出带给她的东西,或是一只做成黄莺模样的泥哨,或是一对闹蛾儿,更多的时候却是她最喜欢的青团子。她慢慢在苏仕身前跪下,握住他的手,极力攒出个笑容来:
“爹爹给我带了青团子是不是?我已经吃到啦,这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了。”
苏仕闻言终于咧开嘴笑了笑,颤巍巍地伸手去摸她的头:“阿瑗......喜欢......”
“对,阿瑗最喜欢爹爹买的青团子了。”她扬起脸来看着苏仕:“可是今日怎么没有阿瑗最喜欢的蜜豆馅呢?爹爹明日一定要再给阿瑗带啊。”
苏仕连连点头,因见苏瑗满脸是泪,连忙手忙假乱地伸手给她擦眼泪,小声哄着:“阿瑗不哭......阿瑗不哭......”
他哄着,哄着,突然头一歪又睡了过去,苏玮叹了口气,上前就要把苏仕背到床上去睡,他身子单薄,并没有几分力气,自然十分吃力,裴钊一言不发地上前搀了一把,两个人一齐将苏仕搀到床上,又为他盖好了被子,方走了出来。他为苏瑗擦了擦眼泪,温声道:“你与岳母许久不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说,我在外头等你就好。”说罢便与苏玮一同出去了。
苏瑗眼眶微红,叫了一声“娘亲”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苏夫人反而安慰她道:“你这孩子,方才还教娘亲不要哭,怎么自己又哭了起来?”又帮她理了理头发,温声道:
“阿瑗,你莫要伤心,娘亲同你说句实话。我陪在你爹爹身边这么多年,如今看来,反而现在才是最快活的日子。从前咱们苏家是何等荣耀,可于娘亲而言却像是烈火烹油一般煎熬,哪里比得上今日这样静好安宁?”
她顿了顿,又道:“你也无需为你爹爹难过,现在他虽然失了神志,可是远离了那些勾心斗角,过得这样单纯,其实也是一件幸事。你方才没有瞧见你爹爹笑得多开心么?”
爹爹那样的笑容,她真的很久没有见到了。其实在进门之后,她就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去看爹爹,倘若见到了爹爹,她又该说甚么?她很清楚自己心里对爹爹的怨恨,可是就在刚才,她才意识到,对于爹爹,她终究是敬爱胜于怨恨。
他害得她只剩三年寿命,他害死了她和裴钊的女儿,可他还是挂念着自己,即使神志宛如幼童,也牢牢地记着要给自己买青团子,到了如今,即便是再不堪的结局,却始终割不断这份骨肉亲情。
她剩下的时光已经愈来愈少,实在不舍得全然浪费在怨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