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他十拳,也难解他的心头之恨。他早就向他提出了警告,不能再让他妈来伤害叶叶了,可是,最终还是伤害了,使花一样的叶叶离开了人世,他怎能不气?怎能不恨?后来,天旺离开了红沙窝村,离开父母出走了,锁阳这才意识到天旺与他的父母截然不一样,才后悔当初的那一拳打得有点狠了。毕竟,他也是爱叶叶的,他的伤痛一定不会小于自己,你再打他,不是雪上加霜么?偶尔想起,便觉歉意,责怪自己太鲁莽了。没想到这次在窑上见到了天旺,使他吃惊不小,他已经大变了样子,再不是那个白净文弱的书生了,他的身上有了一种过去不曾有的强悍和冷峻,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信和果断,说话办事中,又是那么的成熟稳重。这不能不使他产生由衷的敬佩。刚才看到他出来了,他想与他单独说几句话,于是,也便出了门来。
他来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背影说:“天旺,你还记恨我打你的那一拳吗?当时,我有些太鲁莽了,有点对不起你!”
天旺转过身来说:“锁阳哥!其实,当时,我的心已经碎了,死的想法都有了,不会在乎你打我的那一拳。”
锁阳说:“你走后,我还时常想起我们小时候的情景,上学放学,我们都是一搭里来,一搭里去,多融洽呀,多好呀。可是,到大了,却反而生分了。”
天旺说:“小时候因为单纯,我们才融洽。长大了,成熟了,各自有了独立的思想,才生分了。也因为,我们都爱上了叶叶……”
锁阳长叹了一声,说:“你是知道的,她爱的是你,我与她,只是一种兄妹情。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一说起来,心里还是难受。我知道,你离家来到了这里,也是因为伤心的缘故。”
天旺也长叹了一声说:“是的,我伤心我的父母,也伤心那片土地。虽说一切都过去了,可留在心里的伤痛,却没有过去。这一次,亲眼目睹了六叔的死亡,让我更加刻骨铭心地感到了人生的残酷与无奈。如果我们的村子富了,我们不再为经济发愁了,六叔的悲剧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如果村子不富,这样的悲剧还会发生。”突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石头的声音。
“石头哥?!”
“舅?!”
天旺和锁阳同时转过身来问:“你……”
石头说:“刚出门,听到你们说话就过来了。”
锁阳告诉天旺说:“奎叔不当支书了,我舅接班当上了支书后,把长湖那片半死不活的沙枣树林伐了,开成了荒地,现在村子的震动可大了,增加了土地,就能增加收入。”
天旺说:“奎叔还好吗?他的手现在怎么样,能干活吗?”一说起奎叔,天旺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永远难以抹去的画面,奎叔一手举起铁锨,一手平铺在地上,突然剁了下去,血水喷到了叶叶的头发上,衣服上……他由不得闭上了眼睛。
锁阳说:“还好,开顺大学毕业了,分到了市上,给市长当秘书。奎叔手上的伤也好了,能干活了。”
天旺慢慢地睁开眼睛,说:“奎叔,是上一代人的骄傲,他的辉煌,永远属于那个时代。但是,现在的商品经济时代,还得石头哥这样的人物来挂帅。石头哥说得对,如果村子不富,六叔的悲剧还会重演。但愿石头哥上任后,能给大家办些好事,从根本上改变村里的落后面貌,摆脱贫穷,走上富裕。”
石头说:“无论到了哪个时代,人,还是得有点精神,还是需要奎叔的那种精神。他不仅是过去的那个时代的骄傲,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所要学习和继承的。要想改变红沙窝村的面貌,也不容易啊。开发土地资源,引进新品种只是一个方面,最关键的问题是缺水。这祁连山的雪线,比过去后退多了,雪水流到我们那里,一年比一年少了,地下水一年比一年下降了。没有水,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正说间,一阵冷风拂来,他们三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石头说:“回屋吧,别冻感冒了。”
三人便转了身,朝屋里走去。
锁阳对天旺说:“六叔出了事,酸胖也不会在这里再干了,你也别在这干了,这一次,干脆和我们一起回吧!你爹妈也很想你的。”
天旺说:“这里我是不再干了,但是,我也不想就这样回去。我原来是想到新疆去闯闯,因为路费不够,在凉州打工时碰到了六叔,就跟他到这里来了。”
石头说:“你是不是还想着到新疆去?要去,也应该回家里过完年了再去。”
天旺说:“哪里过年也一样。新疆没去成,我也不想那里去了。要去,我就到广东去闯荡闯荡,闯得好,就多呆几年,要是不好混,就回来。你们见了我爹妈,就说我好哩,请他们不要为我担心。人各有志,强求不得的。”
石头说:“天旺,你给我说实话,为叶叶的事,你是不是还在记恨你的爹娘?其实,他们也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要是早知道,也不会那样阻止你们的。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想开一些吧!无论走到哪里,父母的心一直是牵着你的,到了新的地方,不要忘记给家里多来信。你爹打算要开发东柴湾,也不容易呀!”
天旺说:“只要他们好就对了。谢谢你的提醒,到时候我会给他们去信的。”
锁阳就友好的在天旺地肩上拍了一下说:“你变了,变多了,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胆小体弱的天旺了。”
天旺说:“社会在变,人也在变。谁都在变,不变的是天和地。”
这几天一直忙忙碌碌,天旺再没有机会与银杏单独相处过。银杏倒是到他们的住所来过几次,她只是以房东的姿态出现的,来给他们送过茶,看六婶住在那里不方便,又让六婶住到了她家,与她睡在了一起。银杏一走,酸胖就给他哥和石头介绍说,银杏是裕固族姑娘,歌儿唱得好,舞也跳得好。过去,我们吃过晚饭,天旺一吹笛子,银杏听到了就会过来,过来给他唱歌,给我们跳舞。天旺一听酸胖在夸银杏,不觉脸红心跳起来。的确,她是一个好姑娘,她像一首快乐的歌,曾给他寂寞的心灵带来了慰藉;她像一只挂着晨露的红枣,让他第一次初尝了人生的甘甜。那是多么的美好呀,可是,他却不得不与她分别了,留在心底的,将成了一份永远的牵挂,一份美好的回忆。
几经交涉,煤老板终于让了步,他除了赔上六叔的五千元偿命费外,又负担了四个人来往的车费,六叔的火化等各项费用。一切办理完毕,五个人来到了一个小站,等待着东去的列车。所不同的是,石头和锁阳他们到凉州下车,然后回红沙窝村,天旺却要一直东行,东行到他要去的地方。
小站很小,候车室更小,没有生火,冷得就像冰窖。几个等车的人冻得没招,就在地上跺起了脚,他们也跟了在地上跺。不跺不行,不跺脚就被冻得生疼。酸胖一转身,从玻璃窗中看到雪原上的一个人影子,就对天旺说,你看,好像是银杏来了。天旺看去,见雪原上,一女子缓缓向车站走来。那女子围着红围巾,像一团火苗,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燃烧了起来。于是,雪原便显得越发的博大,火苗也显得越发的鲜艳。他虽没有看清那女子的脸,但他却从那燃烧的火苗上,从她的走姿上,判断出她就是银杏。他的心,仿佛被那束火苗点燃了,也燃烧成了一团火。今天早上,他本来要给她告别的,但是,因为起得太早了,怕打搅了她,就没有告别。没想到,他没有告别,她却来了。这使天旺很感动。他几乎没有多想,就跑了出去,向雪原走去,向那团燃烧的火苗走去。火苗越烧越离他近了,一直近到了三步之间,才停了下来。她停了,他也停了。他们相视着,彼此读着对方。他看着她,那眼里,充满了无限的深情和爱怜;她看着他,那眼里,饱含着依依惜别的恋情。
“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半天,她才开了口。
“我,起得太早了,怕惊碎了你的梦。”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花花,不由得低下了头,怕不小心,碰碎了她的泪。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去,她果然是笑了,笑得很灿烂,像草原上的格桑花,美丽、嫣红。那泪花儿,便挂在睫毛上,展放出夺目的璀璨。
“惊碎了,还可以续上的。”她嫣然一笑说。
“再续上,就不是原来的梦了。”他也笑了一下。
“但是,不是原来的梦,也得续上,有梦总比无梦好。至少,还能给予心灵以慰藉。”
“你,是不是恨我?”他的心,猛然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感到一阵阵的战栗。
“别说傻话了,恨你,我能来送你?”她坦然地笑了一下说。
“这么冷的天,你来送我,真让我感动,也让我温暖。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住你的,记住今天,在这茫茫的雪原上,燃烧着一团红色的火苗,”
“我也会记住你的,记住在我们八个家草原上,曾经飞过一只雄鹰。因为,雄鹰的事业在天空上,它只有在自由地飞翔中,才能体现出他生命的价值。”
“说不准在格桑花盛开的季节,也说不准在白雪皑皑的冬天,它又飞到了草原,飞到祁连山下。”
“我真心地期盼着有那么一天,但是,不敢有过多的奢望。”
“太冷了,别冻感冒了,你回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我给你带了些煮的鸡蛋,你带上路上吃。”说着,她从皮衣中拿了出来。
“谢谢了。”他接过鸡蛋,那鸡蛋还热乎乎的。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他打开包,放鸡蛋时,看到了那本《平凡的世界》,就拿出来说:“这是我最珍爱的一本书,留给你,作个纪念。”
她接过书,灿烂地笑了一下说:“虽然我看过了,但,我还是依然珍惜。你知道么?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想到了谁?想到了《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我觉得你像他,你的身上有他的那么一种东西。”
他笑了。笑着说:“你过奖了,我没有他幸运,我承受的苦难,要比他多。”
“苦难是最好的老师。只有经历了苦难的磨砺,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你像一杯飘香的奶茶,香味醇厚。”
“可是,奶茶永远是属于草原的。你回去吧,别误了时间。”
“好的,你也回吧,别冻感冒了。”
“你别管我,你走了,我自然就回去了。”
“你不回,我怎么走?”
“那我们,都向后走,好么?”
“好的。都向后走。”
于是,两人都转了身,向各自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又都回了头,看着对方。就这样,三步一回首,直到那束红色的火苗变小了,再看时,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就定定在站在那里,一任泪水流淌。那束燃烧的火苗,仍是那么耀眼夺目。渐渐地,那团火苗,便幻化成了一簇簇盛开的格桑花,开遍了漫山遍野,一片姹紫嫣红……那束红色的火苗,就这样,定格在了天旺的脑海里。永远的定格了。以至他在后来的许多年月里,一看到红色,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那团红色的火苗,浮现出了银杏俏人的模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