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不能急,眼前月亮有点晃,两个孩子熬不了夜,早早睡了。盘爷精力充沛,眼光精亮:“萌根,其实你身上就有瑶族人的血脉。”
“盘爷,我妈是汉人。我听我妈说的。”我说话舌头有点不灵晃。
“你爸是正宗的瑶族人。我见过。”盘爷开始要讲述历史。
“我妈以前就认得您?”我吃惊有少。我想起哪天,妈与盘爷见面的情景,我记忆犹新。
“认得,盘爷早年也参加了土改,还是区委军管干部。你妈呢,是本区数得着的大地主后代,典型的黑五类分子。你妈是在批斗中长大的。当年一个政治运动接一个政治运动,一搞政治运动就要将地、富、反、右、走资派揪上台批斗。批斗的人,就在前排戴一个纸糊的高帽子。最早,批斗的时候,你妈妈还抱在你外婆怀里,她还是一个一岁的小姑娘。唉,她生得细皮嫩肉,双皮眼,小酒窝,多可爱的女娃娃,可惜投错了胎,投在地主人家家里。”
盘爷说着咂一口酒,带他回到了那个革命狂潮的年代。我们也陪着盘爷默默地喝一口,老人不讲古,后人不记苦。盘爷缓缓地讲道:“我和邱长水当年都是工作组长李应生的干事,都是瑶族人。区委书记叫刘志农,区长叫齐武生……我常常回想共事多年的同志,他们一个个都是过得硬的老革命啊,行得正,站得直,群众威信高,做事雷厉风行。他们留下的陈迹还在。修双牌大水库,这是行署专员督办的全地区十大工程之一。修一0七国道,打道阳明山,将湘南与粤西贯通;架人民桥,修贤水河,通湘桂线铁路……一个工程接一个工程,一个冬天那是热火朝天搞建设。”
“你妈应该念完了完小,就没再上学。十二岁跟着你外婆上工了,苦活累活脏活,都交给成分高的干,你不干,就送你上台子,批斗。没有人去的地方,再轮到地富反右走资派子女。那一年,你外婆跪着求邱长水,要他给你妈安排一个去处。邱长水原来是你外婆家的长工,邱长水哪敢?他明地里早就跟石家划清了界线。”
“最后,还是到岑天河水库工地管理处养猪。你妈在养猪场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女大十八变,出落得一枝花。可是她成分高,谁敢沾她的边。一朵毒花。六六年一阵风刮起,文斗武斗了,又要清算改造好的反动反子。红卫兵小将们在天安门城楼上等到伟大领袖的接见。全国到处批修批孔,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结果,你妈妈重新被人记起,再次被游街、上台批斗。那年月当权派也受到冲击,政法部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刘志农是理所当然的当权派。当时区上的红卫兵也有两派——”
“一派是保皇派,名叫东风派,他们主张抓革命捉生产,喊口号吃不饱肚皮;另一派是先锋派,主张政治挂帅,反对唯生产是论。”我听伙计爷船工财头叔说起过。
“哟嗬,你还蛮清楚的嘛。大鸣大放,大字报排地盖地,区公所贴满了大字报,每堵墙上也贴满了大字报,山山岭岭剃了阴阳头,用石灰浆刷了斗大的标语,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封建主义的苗。哇,不得了,我们也整天学习,三天不学习搞不清当前的形势。还是说你妈妈吧。有个人始终在暗中保护你妈妈,这个人不是邱长水,后来被贴了大字报,咱们区公所工作组的组长李应生,他交待他从同情你妈妈,到对你妈妈产生感情。因为相处时间长了,目久生情。这是典型的政治立场问题,当即撤职查办。工作组长由邱长水接替,我任副组长。我俩的工作,主要是落实土改政策和有关军工干教的优抚和群众成分的划定,政策方针的具体落实。”
“其实我敢打赌。李应生可能跟你妈批斗前,安慰她一两句有,比如说:石妹子,别紧张,走走形式。批斗完了,开个玩笑,我在台上,你在台下,都累。他俩不可能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一个工作组长跑去找一个黑五类分子,打死我也不相信。在那个年代,没可能的。但是他的日记中可能写了一些带有同情性的不当言语,而且是尖锐的思想斗争。比如说:我真闹不明白。作为一个立场坚定的老党员,我怎么对一个典型的黑五类分子就恨不起来?我是不是放松了思想斗争这根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