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错之有”。
这是李世民的态度,一切坏事的发生,他都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错的是别人,李世民太自负了,自负到了狂妄的地步,随着这些年大唐扩充越来越多的版图,李世民的自负和傲慢也随着版图的扩大而扩大,他渐渐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不可攀爬的高山,永远站在神灵的角度俯瞰世人。
神灵怎么可能犯错呢?
这位失败的父亲最失败的地方在于,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失败的。
儿子造自己的反,错的当然是儿子,自己这个父亲对他多年教导,为他遍请世间名师大儒,时刻督促他的学业,给他灌输治国安邦的道理,纵容他的各种胡闹和残暴不仁的行径等等……
李世民扪心自问,自己这个父亲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是李承乾没有珍惜,一次又一次消耗着他的宠爱和耐心,最终宠爱耗尽,他彻底对儿子失望寒心,这才有了后来的易储之议。
作为父亲,能给的都给了他,李世民曾经自省过,到底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一次又一次的自问后,李世民愈发觉得自己没错,是的,对这位嫡长子,李世民做得足够多,足够好了,仁至义尽之后,换来的却是儿子刀剑相向。
这一刻,李世民的心痛得无以复加,曾经那个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恭敬孝顺的儿子,今日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嘴角噙血的白眼狼,此痛犹如万箭穿心,生不如死。
相比儿子的背叛,更令李世民感到事态严重的是侯君集的参与。
“君集亦欲反朕乎?”李世民沉声问道。
常涂垂头道:“不知侯君集其意,但是这段日子东宫中人频繁与其接触却是事实。”
李世民怒视他:“为何不早报?”
常涂面无表情地道:“事无凭据,徒增麻烦,亦伤臣心,老奴压而未报,直至今日方才查实。”
李世民怒哼一声,脸色却愈发凝重。
李承乾造反,他只是痛心,抛开感情方面的事不说,客观看来,李承乾造反在李世民这种久经战阵的人眼里简直就像一个大笑话。
长安都城拥兵十数万,十二卫大将军互不统属,并无兵权,所有的兵权都牢牢掌握在李世民手中,李承乾年纪轻轻,朝中渐失阵营,军中毫无根基,他造反顶多能凑几千个乌合之众,李世民掸掸灰尘的功夫便能轻易将李承乾平了。
可如今麻烦的是,侯君集竟参与其中了。这个人的出现令李世民不得不重视。
李世民很清楚侯君集对他有怨恨,灭高昌都城之后,李世民为平众怒而不得不将侯君集流放,虽说是依国法军法而为,但这个决定多少有些鸟尽弓藏的意思,李世民对他其实也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当初李素求情赦免侯君集,李世民等于有了台阶,顺势便下了,答应了李素的请求。
毕竟是多年的君臣,李世民原本打算对侯君集多加安抚,以恩典和手足之情消弭侯君集的恨意,可是……谁能想到侯君集竟卷入了太子造反一事中。
跟李承乾不同的是,侯君集在大唐军中的分量可是非常重的,他曾任左右卫大将军,李世民还是秦王时,侯君集便已是立功无数的高级将领了,虽然大唐军制改变,大将军并无调兵实权,可每个大将军麾下旧部如云,这些旧部各自统兵无数,若被大将军诱之以情利,这些统兵的旧部若拧合成一股力量,那就实在太恐怖了。
一个大将军的存在,对邻国无异于一颗核弹,可一旦倒戈,对内也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威胁。
李世民面沉如水,冷冷道:“侯君集究竟反还是没发,你查不出吗?”
常涂摇头:“东宫中人入侯府皆是密议,无从得知。”
李世民仰头闭眼,缓缓道:“如此,朕便当他已反了。……常涂,速速调集羽林禁卫,还有,拟旨发予程知节,牛进达,李绩三人,程知节接管左武卫,牛进达接管右武卫,李绩统龙武军,三军进长安城,左右武卫入太极宫,龙武军击敌,左右武卫防卫宫门,羽林禁卫在两仪门内布下箭阵,任何人胆敢闯宫皆射杀之!”
常涂躬身领命。
殿外一道惊雷忽然炸响,雨势如山洪倾注,打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狂风卷入殿中,吹灭了殿内几盏宫灯,大殿陷入一片黑暗。
常涂刚准备命宫人点灯,却见李世民朝他无力地挥手:“你去吧,朕想独自坐一会儿。”
常涂躬身退出大殿,迈出门槛后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却见李世民孤独地坐在殿内,像一个形将就木的老人,身躯佝偻苍老,偌大的甘露殿被一种浓浓的悲凉痛苦气氛包围着,常涂看不清李世民脸上的表情,但他却深深感到从李世民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悲怆的气息。
常涂看着李世民孤独的身影,无声地喟叹。
江山共主,手握天下,那又如何?终究逃不过世情反复,人心薄凉。
常涂走后,空旷寂静的大殿内,忽然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其声若困兽嘶鸣,若鹏鸟哀啼,声声泣血,最后咆哮渐渐化作了哽咽,痛哭。愤恨痛苦的声音在殿内悠悠回荡。
“朕何错之有,我儿何以负朕!”
太平村东面,窑洞外。
闪电,雷雨,一倾如注。
雨夜下,一场生死厮杀激战正酣。
郑小楼已身负大小十余道伤,手中的利剑不知何时卷了刃,人已无力,剑尖低垂,鲜血顺着剑刃蜿蜒,汇聚于剑尖,然后一滴一滴落在被雨浸透的烂泥里。
李素留给李道正的十名部曲已战死三人,余者皆负伤,众人强撑着力竭的身躯,在窑洞外稀松不成形却难以逾越的防线。
窑洞内,是李家的主母和丫鬟,杂役们,部曲们这道用生命构成的防线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半个多时辰的激战,敌人付出了三十余条性命的代价,然而终究还是没能越过那道防线。
敌我双方胶着对峙,双方都在用这短暂的时光迅速恢复体力,等待迎接下一场更激烈的厮杀。
郑小楼面无血色,鲜血从身上的各处伤口汩汩流出,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只觉身体已虚脱,那柄轻盈的利剑握在手中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虚弱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与郑小楼并排而立的七名部曲是方老五的手下,他们都曾经与李素经历过西州血战,今夜的情势与当年一样,都是以寡敌众,都是断绝生望,部曲们并无惧色,反而平静地看着对面数丈之遥的敌人,嘴角带着轻蔑的笑。
从西州回长安,进了李家的庄子,年轻的侯爷待他们不薄,侯爷的亲人也待他们不薄,他们喜欢侯爷夫人带着丫鬟不讲道理似的给他们安排屋子,天热送冰块,天冷送被褥,他们更喜欢与李道正蹲在田边,老老实实听老爷子告诉他们农事技巧,顺便开几句荤玩笑。最喜欢的是侯爷,那个时刻懒散仿佛打不起精神的年轻人,却有着一副宁死不屈的刚烈脾气,无形中仿佛有种魔力,让人忍不住追随他,为他搏命,为他效死。
为这样的一家人舍生赴死,此生已无遗憾。
所以部曲们都很平静,哪怕明知自己已陷入死亡的边缘,他们仍满不在乎,寥寥数人,慷慨从容,宁死不退。
李家部曲的对面,领队的校尉已胆寒心颤。
原本以为奔袭而来只是杀几个老弱妇孺,手到擒来般轻易的事,最后却变成了一场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惊心血战,区区十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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