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张纸进来。“对不起,小姐,你父亲有事耽误了。”
她的胃下沉,房内的空气突然令人感到窒息。她好想哭,但没真哭出来,只是向后跌入椅子中,失望使她的肩膀下垂至非淑女学校所允许的高度。她深呼吸一下,看了滴答的时钟最后一眼,然后继续做多年来一直被强迫做的事等待。
丛林更浓密了。弯刀砍伐的速度不够快,灌木丛困住了山姆。他趴到地上从树丛下匍匐前进,越过暴露在外坚硬的树根和湿粘的泥土。蜥蜴自他身边跳过,几只超过两英寸长的竹林甲虫爬过厚厚地覆在地上的腐殖土。细枝和潮湿的叶子粘在他的头发上,拉扯着他眼罩的网绳。他停下来解下它取出里面的绿色细枝,白色粘稠的树液自断裂的蔓藤中滴出,山姆不时扭动着躲避那些能在两分钟内腐蚀人类皮肤的液体。深深吐了口气继续向前爬,藤蔓和竹林像永无止尽的陷阱,挥刀的声音仍不断自身后传来,他们尚未达到浓密的地区,这个认知促使他更向前爬过潮湿的土地,完全地陷人弯曲缠绕的竹林中。由于潮湿及紧张,汗水开始自他身上每个毛细孔渗出。一条黑色光滑的吸血蛇沿着藤蔓滑近他的头,遭此蛇吻可比用木桩刺入心脏更痛苦而且致命。他像块石头般躺着,挥刀和竹子裂开的声音就紧跟在后。他屏住呼吸和那双属于爬虫类的绿色的细眼相对,幸运的是那双浓浊的蛇眼自他身上移开了。它弯曲地滑行过纠结的树根,身上漆黑的三角鳞片也随之波动。
此时他身后的挥刀声停止,他的心跳跟着暂停,那些人已经到达竹林稠密的地区了。他的心脏又开始跳动,越来越大声,他被困在蛇和士兵之间了。
狭小的街道挤满了人西班牙人、中国人和土著,一个寻常的海岛景观,不像这把和柯氏杜鹃同色的粉红绉边阳伞。它像个色泽明亮的漩涡似地在摩肩接踵的土着头顶上快速旋转着。阳伞停顿下来让一个菲律宾家庭通过,女人转身责骂她的女儿,年约十三岁的可爱女孩则咯咯笑着,用土语对父母说些什么,使那男人和女人都笑了出来,然后牵着微笑女孩的手消失在人群中。
在这把粉红小阳伞的阴影下,蕾莉很快地转过身,只觉得喉咙发紧。寄望那些不可能成真的事是没什么好处的,但她就是没办法使自己不觉得寂寞、更难过。她紧张地拉拉蕾丝高领,让令人有点发痒的亚麻布盖在她妈妈结婚时戴的玛瑙浮雕上。她整理衣领,一边试着抹去刚才的天伦图,她的手指碰到浮雕,停顿住,然后不自觉地触摸胸针细致的雕纹,她试着想微笑却失败,只能用力甩甩潮湿的头发。她仰头看向太阳,似乎在寻求一股力量来漠视自己对从未拥有的双亲的渴望。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将阳伞挪回头顶,好隔开热带歹毒的阳光。
她表情哀伤,为那些永不可能实现的梦轻叹口气,然后走过仍被古老城墙保证的马尼拉内城区,她自四座灰石拱门之一走出去,沿北边郊区的街道走到市场。乔菲雅说汤都市场是个忙碌而多彩多姿的地方,可以让她在父亲回来前杀杀时间。但她仍然整个早晨都待在沙龙里紧张而期待地踱步、盯着时钟,终于还是承认了管家是对的。阳伞不住移动着,她踏上一条原始的步道继续向前走,她鞋跟轻敲的声音好像是竹制马林巴(木琴之一种),只是拍子较慢些,因为淑女是从不匆忙的,她像淑女学校所教的般地滑步前进,裙摆像在水上划行般以一种缓慢波动的节奏围绕着她,恍如冲击沙滩的浪花。一个真正的淑女能感觉到正确的节奏,正如同土着对鼓声的自然感应一般。她的法制小山羊皮鞋一双将可爱的脚趾包在黑亮光滑的漆皮中的新鞋踏过嵌镶在肮脏街道中光滑的石块。她曾听说过,这些石块是用来填补地层中,那些在一年中有九个月的时间被热带雨水和泥泞侵袭而成的凹洞。
她踏到一块石头上,泥泞随即淹至足踝,她自泥坑中拔出脚,蹒跚地走到对面泥砖造的房子。她合上伞,顺手将它斜靠在走道边像个瘦士兵似地立着的篓子旁。她拿起手帕擦鞋,然后看看弄脏了的手帕,它已不值得保留了,所以她将之丢入一个痰盂里,转过身打开阳伞,没看见走道上所有的篓子就像骨牌般一个接一个倒下。
之后她朝和她父亲位于毕诺都的宅邸相反的方向走去,街道上满是运货马车、汽车和装饰着旅游公司纹章、客满的马拉街车,乔菲雅曾告诉她有关这种街车的事,还有她父亲对它的看法。
一种叫瑟拉的传染病蔓延在本地的马匹间,而街车公司并不加以理会,照旧驱驶这些可怜的动物直到它们暴毙在街上。由于对那些马匹的同情和对冷酷街车公司的愤怒,她父亲一直拒绝搭乘这些街车。
当她走过距离新家几个路口的转角,她看到让他拒绝的原因,一匹马还是小马,甚至没有三个月的小牛大正使劲地拖着载货街车自她眼前的街道走过,她从未看过如此可怜的马。
她只是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能动弹地试着适应如此可悲而陌生的事实。在胡桃木之家和山毛榉农场,马匹是赫利哥哥的宝贝,它们几乎可算是家庭中的一分子。而这里的马却皮包骨,就像岛上四处可见的壁虎般。她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病恹恹的动物,这景象使她的胃不禁翻搅起来,不论是炙热的阳光或是拥挤的人群都无法使她踏上这种交通工具一步。
其实在没看见街车前她就决定要走路回去,因为这是她父亲通常会做的事,而她渴望能取悦他。现在,在她看过马儿挣扎地拖着载货的车后,她只觉得惭愧,因为她想走路的原因只是想取悦她父亲,只是因为她自身的问题,而没有考虑到那些动物。不过要去想象一件她从未见过的事是很困难的,生病的动物就是她不记得曾经见过的,无论是在贝维德、胡桃木之家、山毛榉农场或柯氏工业,任何一个家族所有地或所处的社交圈都没有这种事,就算真的有,她的哥哥也会设法不让她看见。赖家的男性皆对她保护有加,她是赖家仅存的女性,赖氏是卜光荣而受尊敬的南方姓氏,就像祖宅前车道两旁的胡桃木一般古老。而她的母亲则出自柯氏,另一个南卡罗莱纳的名门世家,具有被社会肯定的血统。
她的母亲同样也是位真正的淑女,被赖家所有的男人珍惜、娇养及爱护着。但她在蕾莉还很小时便去世,蕾莉只能从沙龙壁炉上的画像、及哥哥们和其他尊敬、崇拜她母亲的人的描述中,想象母亲的样子。就像她的母亲,她那五个哥哥总是把她和他们觉得有危险、不安全或不敬的事隔离,不论是上淑女学校一所她被护送参加的学校,一所教堂女性端正品行及持家的棱堡教堂、或是偶尔参加的晚会,总至少有两位兄长随侍在她身旁。
虽然她交际不广、见识不多,但在她被保护的小世界里,每件事都平稳、自然地进行着,她的姓氏令人接受她,而且打开一道神奇的社交之门。淑女们都有一定的举止,而且依次被她们的男人们珍爱保护着。
只除了一个男人,她的父亲,一个从未在蕾莉身边珍爱她的男人。他是她在此的原因,更是让她如此紧张而不确定的原因,一个人该如何安排和十七年未见的父亲聚会呢?他的反应又会如何呢?他今晚回来时他们就要见面了,她真希望这次会面很完美。
他的心跳越来越大声,在他脑中像大炮爆发般的隆隆作响。蛇滑开了,山姆吐出将近两分钟来的第一口气,他又自由了,几乎。但他必须到达河边,他继续在灌木丛下匍匐前进,感觉到有刺的藤蔓拉扯着他的衬衫。地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落叶,很快的藤蔓越来越少了,他更向前爬,直到地面只剩无月的夜晚般漆黑的湿壤为止。一小段距离后他又自由了,他猝然起身向前跑,鸟儿自巨大的菩提树中像爆发的铅弹般飞出,竹林上方的天空满布着黑色的阴影,羽毛如雨般降落;不知名的动物尖叫着、沙沙作响地逃离。
一瞬间他被彩色的海洋包围住红色的赤素馨花、黄色的芙蓉和紫色的兰花,热带花朵甜美的香气充满在空气中,溢入他干燥的舌头和喉咙。他置身在一个花的丛林中。他冲过它们,香味渐渐的消逝了。
然后目的地到了。水,他闻到河川的气味,潮湿的水气围绕着他,显示河川就在附近。空气中充满泥水的味道,身后西班牙语和土着方言的嘈杂声消逝于远处,代之以快速的流水声。
如果他能到达河边就算是成功了。百金河流向马尼拉城外的汤都,那里拥挤的市场及街道是他甩掉追兵的唯一机会。那些追兵是古贵都的游击队,而他们之所以要抓他,是因为他有西班牙人、古贵部和山姆的指挥官庞安德都想要的一批枪支的消息,但若除了安德以外的人抓到他,他就死定了。
蕾莉在转角附近徘徊,终于找到了汤都市场,一个喧嚣杂沓的地方。在这里一切看来都是那么匆促,几乎可使一个淑女眼花缭乱。当各式各样的商品在铺着鹅卵石的广场上摆好时,原始的运货马车及灰顶手推车纷纷停在人潮中,整条街上到处有人在叫卖他们的商品。
她慢慢走进市场,深受周遭异国风味的环境吸引,尤其是那些鲜艳的色彩闪烁的中国波纹丝绸,皇家紫和各种暗红、海蓝及深黄色的逃陟绒,都高耸而摇摆地堆积于矮小的中国商人旁。她向前走进人潮中,一辆载满了巨大管状的羊毛及丝质地毯的车子却挡住她走向那些美丽丝绸的路,她停下来向四衷拼了看,只见一些彩色的篓子和土着的头。就在她试着另寻通路时,某样东西忽然映入眼帘,她停下脚步注视着。市场四周一群菲律宾妇女头顶着一篓商品走着。虽然这景象对她而言并不新奇在她老家的洗衣妇女也都是以这种方式拿篮子,但这些篓子有那些篮子的两倍大,而这些妇女几乎只有它们一半的大小,此外篓子里还装满了人量金黄色的木瓜、绿色及粉红色的芒果和一些橙色陌生的瓜类。
她的左侧传来强烈的海洋气息.她转身过去只见几台装满了死鱼的手推车正面向她,鱼贩在鱼身上浇了些海水.企图在强烈的午后热气里保待它们的新鲜。这气味消退了一阵子。但不久又再度出现,她挤过人潮试图远离这股恶臭。
汤都市场上兴奋、自由的狂热气氛,就像那些被捕的鱼般吸引蕾莉的注意力。命运天注定,被人群吸引的她,对即将来临的风暴毫无所觉,更完全不知道这一天下午,将会使她受尽所有保护、地位显赫而寂寞的小小世界完全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