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就把之前听见的情况说了,黄友全听完一愣,一跺脚,咬牙切齿,“这帮老狗日的,张起嘴巴乱说!老子勒哈儿(现在)就去找他们!喊他们来给徐专家你道歉!”
“村长!”徐继远叫住了他,摆了摆手,“真的没事。其实老人家们说的话我都能理解。我的确是年轻,这么大的事情,全部听我安排,说实话,要不是我身后还有我的老师们,我自己都没底气,更何况是他们。”
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又道:“至于别的,更好理解了,那些照着做了半辈子的东西被否定,会让这些老人觉得整个人都被否定了,没面子,心生抗拒是必然的。不过既然村长已经把大家说服了,我们就好好干吧,做出成绩来,老人家们也自然会欣然接受的。”
他看着两人,笑了笑,“所以,别担心我,我真没事。”
.......
黄远发家,门前的坝子外,是一个不高的堡坎,堡坎下面是一片竹林和农田,居高眺望,风景还不错。
这些天徐继远偶尔也会坐在这儿抽根烟,看看风景什么的。
但今天回到家之后,看着依旧搬了凳子坐在那儿的徐继远,没多少文化的黄远发忽然莫名地觉得,徐专家的样子,好像有点孤独。
这几天打扮得已经少了些邋遢的小男孩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个泥巴捏成的“大哥大”,望着那边,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吃过晚饭,徐继远看着在黄远发身边玩闹的小男孩,笑着道:“还有糖吗?给我吃一颗呗?”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跑开了。
徐继远摇头笑了笑,吐了一个寂寞的烟圈。
又是一个清晨,徐继远和黄远发按照昨天的约定,到了一处柚子林边。
有了昨天的教训,黄友全今天到得很早,等徐继远和黄远发一到,就直接拉着众人开始做事。
今天的工作任务并不复杂,就是挨个摸排登记村里的柚子树,哪家哪户有多少株,都在什么地方,品质如何等等。
因为事关补贴,在村里也不是个小事,所以也不能随便一两个人就办了,还得服众,便拉上了一个十来个人的队伍一起出发,按照既定的路线,到一株一株地看过去,然后统计造册。
对这个事,村里还真有些人动了些小心思,偷摸抢栽了些幼苗想要补贴,直接被早有准备的黄友全和众人戳穿。
这些人敢跟当官的对着干,通常却不大敢跟村上的干部拧着来,尤其是这个队伍不止有村干部,还有不少同村威望不错的老人。
走了一阵,众人来到一块地头,照例数着树株,徐继远忽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走到两颗挨着的柚子树前,看着树叶上的雾状不规则黄化区,又仔细看了看叶脉,最后蹲下来看了看柚子树的根部,抬头道:“这两颗树得病了,不能要。”
一个老头登时面色一变,“凭啥子不能要!”
他正是这一片柚子树的主人,登记到他家了,他自然跟着来看,没想到却听见徐继远这么说。
徐继远站起身,平静道:“这两颗树得了黄龙病,这个黄龙病还会扩散传染,是绝对不能移栽到园区里的。而且,这两株最好还要连根挖除,焚烧或者销毁。”
老头登时急了,两棵树就是两棵树的补贴,一涉及到钱,他也顾不得什么尊重不尊重的,破口大骂道:“放你妈的屁!老子的树子好得很!”
黄友全喝骂道:“跟专家说话注意到点哈!”
徐继远冷冷道:“这两颗树病没病你比我更清楚,它们的花期比其他树早,而且花量特别多,结的果也要比正常的果小,成熟早而且水分少、皮厚、味淡。这些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个锤子!你莫在那儿打胡乱说!我屋头的柚子好吃得很!你个青钩子娃儿球经不懂,少在那儿开黄腔......”
老头的情绪愈发激动,说话也渐渐变得难听起来。
说到激动处,更是从地上捡了一个泥块捏在手里,作势要打。
黄远发一个闪身护在徐继远身前,“五大爷,你莫乱来!”
黄友全面色难看,“老五,你狗日敢动手!莫怪老子今天给你点燃火!”
老头呸了一口,“打燃火就打燃火,哪个怕哪个!你莫以为你是村长我就怕了!想要把我的树烧了,门都没得!”
徐继远开口道:“我只说了这个树不能搬进园区,但是村上要不要收下来,给你补贴,那我管不到,所以,你跟我吵架没用。”
老头一愣,啥子?还是可以拿补贴?
他扭头看着面色比天气还冷的黄友全,挤出一丝比苦还难看的笑容,“村长,要是还给补贴的话,随便你们咋个处置!”
黄友全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老头眼珠子一转,看着徐继远,“徐专家,你说得对,你料事如神,我这两棵树确实得病了,今年的柚子结得稀撇(很差),我刚刚是给你开玩笑的。”
......
最终,事情安稳揭过,但黄友全并没有当面承诺什么,只是重点将这两颗树和这一片柚子树登了记,具体采用什么办法,等全面摸查清楚了,根据情况汇报镇上再说。
毕竟出钱的也是镇上。
全村这么多树,一天的时间当然不够,等到五点来钟,天边隐现暮色的时候,众人便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各回各家。
黄友全照例陪着徐继远和黄远发走回家去。
“徐专家,今天辛苦了,村上有些人没得文化,也不懂规矩,你千万莫介意!不要影响了工作状态。”
徐继远摆了摆手,“没事。”
他扭头看着一脸担忧的两人,笑了笑,“真的没事,我怎么会跟他们计较呢!”
黄友全和黄远发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回到家,黄远发瞧见徐继远又坐在了院坝边上,怔怔地看着远方发呆,摇头瘪嘴,轻轻一叹。
陈红梅撞了撞他,小声道:“徐专家这是咋个了?我看他这两天心情有点不好呐?吃饭也只吃一点。”
黄远发三言两语讲了,然后道:“我以前也觉得徐专家不行,但这次别个明显跟之前不一样,真心实意地在帮村上做事,那些人真的做得太过分了!还差点动手!”
“村长咋个说嘛?”
“村长当然是站到他这头的噻,不然徐专家还不走球了!”黄远发又叹了口气,“但是心头难受啊!热脸去贴冷屁股,好心当成驴肝肺,换哪个也不好受噻!”
陈红梅点了点头,“你去安慰一哈嘛!我进去弄饭了!”
“妈!”
刚要走回厨房的陈红梅被一只小手扯住了裤子,“妈!我要吃糖!”
“吃啥子吃!”陈红梅板着脸,“说好了三天一颗,你前天才吃了一颗,要后天才能吃了!”
“哇.......”
小男孩直接不讲道理地哭了起来。
陈红梅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徐继远,一跺脚,一边无奈地牵着他进去拿糖,一边低声喝骂道:“老子明天才收拾你!”
徐继远呆呆地看着前方,风景在眼里,却不在心里。
他的确有些难受。
这次来这儿,他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没把自己当个公子哥儿。
因为以他的本心,他知道齐教授和父亲跟他讲的道理是对的。
刚到这儿那几天,虽然有些不适应,但给他的感觉反而是好的,大家对他的好,和农村残酷的现实,都让他在心头生出了不少的感动,也暗自下定决心要为他们把这次的事情做好,继承父辈的旗帜,不枉自己这一生。
但是,这两天过后,他却发现,他始终还是一个局外人。
这些人尊重他、体贴他、乃至于奉承他,都是因为利益。
他们会在背地里鄙夷和嘲讽,说着那些和当面完全不同的话。
他们会在利益产生冲突的时候,将那层温情的面纱无情撕开,露出狰狞而丑陋的嘴脸。
这还只是暂时看到的,还有更多他不知道,没看到的。
就连村长黄友全,对他坚定的支持,也不过是担心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村子的前途而已。
真正最纯粹的那个,这家里的小男孩,不管自己怎么示好,不就至始至终对自己保持着疏远和拒绝嘛。
或许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态度吧!
徐继远自嘲一笑,自己之前把这儿的人想得太差,看来现在又把他们想得太好了。
正想着,一只小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继远诧异扭头,瞧见了站在旁边的小男孩。
“有事?”
小男孩没有回答,伸出手,五指张开,掌心上,安静地躺着一颗普通而廉价的糖。
他张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小脸上满是认真的神情。
“我不高兴的时候,吃一颗糖就好。你吃一颗嘛!”
徐继远愣了愣,心头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
他迟疑着伸出手,拿过那颗糖。
他看得出来,小男孩很舍不得,但还是竭力控制着自己没有收回手。
他缓缓剥开糖衣,放在嘴里。
一丝甘甜在口腔里晕开,很劣质的味道,但他眉眼一弯,“很甜。”
小男孩喉头滚动,吞了口口水。
“徐专家!”
院子一头,响起了村长熟悉的嗓音。
徐继远站起,村长笑着晃了晃手里的两个塑料袋,“刚去镇上切了点卤菜,来跟你喝两杯。”
徐继远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
晚饭的桌上,徐继远发现,陈红梅不止多做了一个菜,而且全是自己这几天相对更喜欢吃的。
他抬起头,陈红梅笑了笑,“我也不晓得你喜欢吃啥,就看到做的。”
黄远发开口道:“喜欢就多吃点,你这两天都没好好吃饭了!”
徐继远点了点头,拿起筷子,笑着道:“好!”
月上中天,一个小黑影默默爬上放在床脚的小凳子,钻进了徐继远的被窝。
徐继远微微一笑,轻轻帮他掖了掖被子。
人生,不那么美好,但也没那么差。
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