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徽王一夜苍老的原因,他唯一的儿子,死了。只是至今秘不发丧罢了。
徽王府实在是太大了,徽王世子甚至不能像张珍那样,站到门前的马路上。他只能站在前庭树下,在一片金红交杂的落叶中,尽可能站在靠近朱红金钉大门的地方,望着远方,却一步也迈不出去。
徽王世子真的是个大美人,闻罪不愿意承认,戚一斐的审美却还算客观。
徽王世子身上,一直有一种雌雄莫辩的精致,又带着说不上来的敏感。他当年是大皇子党,和戚一斐这个本应该板上钉钉的二皇子的外家,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敌视状态里,就没给过彼此什么好脸。但戚一斐也得承认,徽王世子长的真是千年难遇的钟灵毓秀。
戚一斐控制不住的一直盯着徽王世子看。
徽王世子似有所感,这才准确无误的对上了戚一斐的眼,他冲戚一斐勾唇一笑,开口道:【你能看到我。】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如今的徽王世子,就和张珍的状态差不多,已经死了,脑子就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不再被催眠所惑,重新聪明了起来。
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平和,不像张珍那么话唠,也不如戚一斐想象中的那么歇斯底里,就是很平静的站在树下,站在阳光最盛的地方,却把自己藏在了阴影里。他穿着当日被烧死时的那一身亲王世子服,鲜红的衣,沉重的帽。
一行人脚步未停,就被徽王带进了正厅内坐下,琳琅满目的正厅里,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衰败与窒息。
闻罪正在与徽王虚与委蛇,打听情况。他不觉得徽王世子那个傻逼有多厉害,最该忌惮的是徽王这个老狐狸。
戚一斐则继续和徽王世子,通过生死簿交流。
【我可以告诉你,三公主死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得帮我做一件事。】徽王世子不愿意多说废话,只是提出了自己的条件,给出了他能够给出的回报。
戚一斐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节省时间。
【三公主被附身了。】大美人十分痛快的给出了一个劲爆的消息。
【……什么?】戚一斐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古人的附身,不就是穿越吗?天哪,群穿一直是他的大雷啊,他以为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穿越的来着。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徽王世子又补了了一句。
徽王世子当时还是个人,并没有能力鉴别三公主到底是不是真的被谁附身了。
但戚一斐却觉得这个说法,是能说得通的,所以,他阿姊口中小傻逼似的三公主,才会突然性情大变,成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陌生的人:【她说她是谁了吗?来自现代,还是古代?还是说咱们生活在一本书里?谁是主角?】
被问懵逼的,这回轮到了徽王世子,他漂亮的脸蛋被阳光穿过,变得更加透明,眼睛里写满了费解:【你说的都是什么和什么?】
【啊?】戚一斐也愣住了,不是他脑补的那样吗?那……【那你说的附身是什么?】
【她说,她是天和帝。】
戚一斐拿在手中掩饰神情的茶杯,“哐当”一声,就这样从戚一斐的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滚烫的茶水与名贵的茶叶,洒了戚一斐一身一地,他却已经没有感觉了。满脑子只有徽王世子说的那一句,她说,她是天和帝。
【她在出殡那日,骂了你那么多难听的话,你难道就不奇怪吗?】徽王世子说出了又一个戚一斐不知道的秘密。
【她说我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徽王世子猛地看向旁边,此时正一个劲儿的问着戚一斐,有没有被烫到、紧张异常的闻罪。徽王世子怎么都没想到,他的这个堂弟,竟然会是这么一个能把爱人保护的密不透风的类型,【他一点都没告诉过你,三公主在出殡那日,说了你什么?】
戚一斐摇摇头,好像在回答闻罪,他没事,也好像在回答徽王世子,他真的不知道三公主说过他什么。
徽王世子不是闻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对戚一斐重复了一遍那一日三公主的话。
戚一斐整个人如坠冰窟,明明坐在温暖的房间里,却感觉是那么的冷。他对闻罪说:“我冷。”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寒水,仿佛要把他淹没。
只因为那些污言秽语,正是他在天和帝死的那一晚,从他的灵魂身上听过的升级版。
内容不一样,但却更加恶毒。
伴随着徽王世子的那一句:【她放火,是想附身在我或者老六身上,说三公主毕竟是个女的。】
很多很多的过往,一下子就朝着戚一斐涌了过来。
为什么幕后之人要坚持不在天和帝葬礼上搞事,为什么幕后之人恨他与闻罪入骨,为什么幕后之人那么熟悉这些手段。天和帝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独断专行的皇帝,在他没有中风前,他不可能不准备后手对付自己已经成年的儿子们。张珍的父亲张吉,就是天和帝,本来准备留给自己,对付大皇子的那一步棋。
“二郎?二郎?”闻罪已经被戚一斐不对劲儿的样子吓到了,哪怕给戚一斐披上再多的衣服,他还在说着,他冷。
戚一斐想要冲着闻罪笑一笑,让他知道他没事,但他却怎么都使不上劲,笑不出来。他真的,又冷又无力。昨日的噩梦,他本以为早该结束,没想到这不过是老天爷和他开的又一个玩笑。
他果然不会被这么轻易的放过。
在闻罪带着戚一斐离开前,戚一斐死死的看着徽王世子,用意念说出了最后的话;【你的条件。】
【把我的骨灰,带给连良。告诉他……我特别特别讨厌他,若没有遇到他,我就是一个正常人,叫他,不要再等我了……】
戚一斐就这样,恍恍惚惚的被闻罪带回了宫里,呆呆的看着闻罪。
明明闻罪说的每一个字,戚一斐都听的到,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那些字组合在一起,并加以理解其中的意思。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了空中,与整个世界隔绝。
“你到底怎么了?”闻罪快要急疯了,若知道戚一斐出去一趟,会出现这样的状态,他根本不会带戚一斐去什么徽王府。闻罪自责异常,又无处发火,只能问,“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到?不,不对,不要御医了,去把方诸老者给朕请回来,去……”
戚一斐终于动了,死死的拦住了闻罪的动作,用尽全身力气:“我没事,别请了。”
全天下都知道闻罪与天和帝之前的恩怨,闻罪如今自打脸一般的请回方诸老者,又算怎么回事呢?
“我只是,突然很累。”特别累。
戚一斐心里其实积压了很多、很多话,多到他根本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最后总结出来的就是这一句,他突然觉得很累,累到不想说话,不想去想事情。
“那就不说,不想,有我陪你。”
戚一斐合衣躺到了床上,死死的闭着双眼,想要逼迫自己入睡。但他的脑海里,却忍不住一遍遍的回放天和帝曾经对他的好,偶尔也会交织着出现那一晚天和帝对他的咒骂。他觉得他背叛了他,和他最厌恶的儿子搅和在了一起。
偶尔还要穿插入闻罪曾经对戚一斐的分析,有关于天和帝到底在最后自杀的那一刻,是为了他好,还是依旧在怨恨着他。
戚一斐曾以为,他永远不需要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只需要按照自己所想的去相信就好。
如今,现实却告诉他,不存在的,别做梦了。只有小孩子才会活在童话故事里,大人必须得直面鲜血淋漓的现实。
最后,是徽王世子一字一顿对他复述的,疑似被天和帝上身的三公主对他的辱骂。
戚一斐突然,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理智一点点回笼,眼神多了清明,他终于从那种整个人飘忽的感觉中,抽离了出来。在最恶毒的辱骂中,戚一斐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他转身,看着正在小心翼翼抱着他的闻罪,道了一句:
“我可真傻啊。”
“什么?”闻罪一直照顾着情况不对的戚一斐,安神汤已经热了一遍又一遍,却不敢对戚一斐说。如今也不明白,戚一斐怎么突然就好了。
戚一斐死死的抱着闻罪:“我没事了,真的,就是差点信以为真了。”
就在这一刻,戚一斐豁然开朗了一件事,不可能的,天和帝不可能附身在三公主身上。因为早在他刚刚入京,天和帝还没有死时,他就已经开始遭遇陷害了呀。从赵阿丑到吴情,再到奶娘的亲戚,这些总不能也是天和帝的手笔吧?
那个时候天和帝还在宫里,因为中风而躺着。他若那个时候就已经附身到了三公主身上,他才不会让闻罪轻松呢。
而且,想想徽王世子对他的请求,说那么诛心的话,却也并不是发自真心,只是想让连良忘了他,重新开始生活。
与天和帝那一晚的那些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戚一斐始终愿意相信,闻罪那一日对他解释的安慰,一个人不可能好到哪里,也不可能坏到哪里。
三公主那般可怕的模样,绝对不是他所知道的天和帝!
戚一斐小声在闻罪耳边,说了他本来还打算再隐瞒一段时间的表字,至少要等到闻罪登基。但现在,他突然就不想等了,他想让闻罪知道,若没有闻罪那一日的善意安慰,他今天大概就真的要撑不过来了。
“舒卿,这便是我阿爷,准备给我起的字。”
舒为始,始为初。戚老爷子在那张纸上写下:
吾六十有余,磨难不断,一身老朽,仍愿信三岁孩提便可熟记之言。
人之初,性本善。
今以“舒卿”予吾孙,唯愿他悟世间之善,领红尘根本,不负韶华。
“我把‘舒’分给你,因为你便是我的善。”若没有闻罪在一旁,戚一斐绝不可能这么快打起精神,发现所谓“天和帝穿越三公主”这件事里前后矛盾的bug,甚至说不定还会就此对善恶出现认知偏移,再不像过去那么相信这些。
“没有我,你到最后也会走过这个心结。”闻罪轻轻的吻上戚一斐的唇,“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啊。”永远不会对人性失望。
闻非舒,戚非卿。
写在一起,吞与口中,成为彼此永远的善,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