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军气势汹汹杀入卫国第一座边塞城池时,惊奇地发现,立在城墙上的竟然都是披着盔甲的稻草人。
卫国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弃城而去,只留下一座空城。最绝的是,在撤走之前,他们还更改了屋舍和街道的布局,设了无数陷阱,沿大路行军的金陵人动不动就‘噗通’一下掉进茅坑。
虽然没出过人命,却是糟心又晦气。
接连几城,都是一样的状况。
秦姬与修士相互不满,积怨日浓。
愈是深入卫国腹地,情形愈加诡异了——金陵人在卫国的大地上,竟连一个活人都没见着。该有人的地方,全部站着稻草人,一张张草脸扎得歪三斜四,怎么看都像是在嘲讽金陵人无能。
行军无比顺畅,顺畅得令人憋屈不已。哪怕故意改变了行军的路线,迎接他们仍是一座座草人城,偌大卫国,遇不到一个活人,翻不出一文铜钱。
“我就不信卫今朝连王城都不要了!”秦姬暴跳如雷。
终于,这支大军穿过空无一人的沧浪关,压到卫国王都前方的冻土大平原。
城门大开,只见京都的城墙上方,同样是密密地站着身穿盔甲、一动不动的稻草人。
这一路过来,金陵军、秦姬和修士们都受够了这股茅草味,见到稻草人立刻感到阵阵恶心反胃。
立于沧桑古朴的京都城门之下,为首的修士阴沉着脸,皱眉遥指耸立在王城内那座直冲云霄的摘星高台:“那就是摘星台?”
内里如何看不出来,至少从外表上看,这座华台已彻底完工,非常直白地彰显着豪奢二字。
“不错,那就是摘星台。”秦姬无力地望着这座依旧空荡荡的孤城,“卫今朝究竟把人都藏到哪里去了!”
“摘星台上面有人。”白袍修士沉声道。
从这里望去,以凡人的目力根本看不清摘星台顶是什么景象,但修士却能看到高台边缘立着一对男女,神态睥睨。
为首的修士与身旁另一人对视一眼。
“他既开门迎客,进城亦无妨。”
一众白袍修士阔步穿过城门之时,秦姬的辇车后方悄悄飞出了一只信隼。
它卖力地挥动双翅,穿过一层又一层高空罡风,飞向高耸入云的摘星台,将最后一份情报送向主人。
信隼绕着高台盘旋,一圈圈扶摇直上,清越的唳鸣驱散了头顶阴云,一道烈阳从云缝中落下来,恰好罩住摘星台顶一双璧人。
“咴——”
双翅扑棱,这只穿风破云的隼,终于落入主人掌心。
卫今朝身上的黑袍暗光流转,衬得袖中探出的手愈加冷白。
他接住信隼,取下情报摊开,淡漠地扫过一眼,然后扬手将它掷下高台。
偏头一看,见梅雪衣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禁失笑。
“阳光下看字伤眼,王后别盯了,再盯也不会给你看。”
梅雪衣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她还想看看,发现帝城空空,秦姬会不会又摔杯子呢。
她低头理了理衣裳。
今日正装打扮,和卫今朝并肩站在这高台上。放眼望去,入目空空荡荡,没有将士没有百姓,举世皆敌。
怎么看都是一对昏君妖后被历史抛弃,走到了穷途末路的样子。若是放在话本上,接下来必是二人跳高台而亡,大快人心。
“陛下。”梅雪衣牵住了卫今朝的手,深情款款,“我们同生共死。”
卫今朝偏过身体,俯下来,贴着她的耳廓沉声道:“王后,多看我,少看那些碧火琉璃玉,这样说出情话会更显得诚心些!”
梅雪衣:“……”
好吧,她确实把活命的希望都寄托于那些奇异的弩-箭上了。
谁让它们一枚就价值八座摘星台呢。
这么多钱,就算从这里扔下去,那也是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就在她虚伪地与他打情骂俏时,那一队白袍修士已迅速穿过了厚重无匹的城门,晃眼便掠过外城至内城的空旷街道,闯进王城,现身于宽阔的甬道尽头。
中间再无任何阻碍,只需顺着甬道直直向前,便能抵达摘星台。
为了配合秦姬,这队修士实在是憋屈了太久太久。
梅雪衣遥望着那一道道白袍身影,仿佛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头顶上冒着青烟。
她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起来,沉沉敲击着胸腔。
她有些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感受。像这种介于金丹、元婴之间的修士,对于从前的她来说简直连蝼蚁都不如,完全不会放在眼中。可是如今拥有了‘梅雪衣’的身份,又看过卫今朝的话本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
她能感受到,自己似乎和卫今朝一样,心中有火,无法平息。
此刻看着白袍修士走近,她的指尖不自觉地轻轻震颤,这是动了杀心的征兆。
手指一紧,卫今朝执起她的手,将一枚冰冰凉凉、冷玉般的细箭握到她的掌心。
“来,我教王后射箭。”音色低沉,语气缱绻。
梅雪衣垂眸细看,发现碧玉中好似流转着琉璃火焰,如烟如雾,于玉质之中蜿蜒游走。
碧火琉璃玉?仿佛和记忆中的幽冥奇物没有什么区别。
“王后,专心。”卫今朝在身后环着她,他的呼吸比平日略重一些,身上的幽淡清香也浓郁了许多,一阵阵沁过来。他握着她的双手,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是全然掌控的姿态。
带着她的五指,将那碧火琉璃玉制成的弩-箭置于高台边缘的弩炮之中,缓缓指向顺着宽阔甬道大步行来的修士。
她不经意间侧眸一瞥,见他神色异常专注,黑眸中凝着寒芒,杀意勾在唇角,扯起一丝狰狞阴冷的笑。
配上这满身病气,他就像一尊误落进九幽黄泉、在那至邪至寒之地浸泡了千万年的玉雕。
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随着他的视线望下去。
弩心慢慢挪移。
双方距离实在是太远太远,梅雪衣觉得即便对方刻意挺着胸膛用脸来接他的箭,那也未必能接得着。
终于,他的手指停住了。
他叩着她的食指,温柔无比地抚上发射弩-箭的机簧。
屏息一瞬,倏然摁下。
“死。”沙哑的声音贴着她,沉沉响起。
“咻——嗡——”
空气中传来奇异的震荡。
梅雪衣只觉双眼一花,视野中窜起一束冷焰。
它的轨迹是断续的,如瞬移一般,穿越虚空,闪逝着掠向视线尽头。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那磁性的尾音仍缭绕在她的耳际,那束冷焰已击中了一名白袍修士。
距离太远,梅雪衣只能隐约看到修士垂头望向胸前,下一霎那,碧焰腾空而起,修士就像一根承载烈焰的烛芯,在那朵妖娆诡异的碧焰中间扭曲晃动。不过片刻,火焰消散,人亦变成了一道青烟,连魂魄都剩不下来。
这是……九幽冥火!东圣主慕苍白设计她的那一战,正是幽冥鬼火现世,烧了东洲仙门八千修士,她才逃出生天。
梅雪衣头皮发麻,身体僵硬。
卫今朝低笑着,取过下一枚玉箭,在她耳畔道:“这奇火,说是连大罗金仙也烧得穿,什么都好,缺点就是只能用碧火琉璃玉来装载,造价略嫌贵一点。”
梅雪衣:“……”
这造价,只是略嫌贵一点吗?不,不对,重点是造价吗!
这是九幽冥火!
封在黄泉之下,由守界人以‘界’的力量来封印的幽冥鬼火。
梅雪衣晃神时,下方的修士们已然大乱。
这些只是金丹或元婴修士,接触不到九幽冥火这种终级存在。
他们也绝然想不到火焰是从这摘星台顶用箭射下去的,只以为踩中了地上的火焰陷阱。
看着那一群人瞬间分散向四周,从闲庭阔步变成了紧张兮兮的猫步,梅雪衣不禁有些好笑。
“陛下,我自己试试!”
“好。”他把一支玉箭递到她的掌心。
使用暗器是她擅长的本领。
握着弩瞄了瞄,感觉不太顺手,她随手撩起裙摆,身子一拧坐到了高台边缘,曲起一条腿,懒洋洋地架起了弩。
偏头、含笑。
锁定一个走到甬道左边图腾柱后方的修士。
红唇轻启:“死。”
“咻——嗡——”
冷焰冲天。
“我打中了!”她回眸,冲他挑起眉,傲然一笑。
明艳至极。
卫今朝恍惚一瞬,垂眸,勾唇,为她鼓掌。
甬道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修士们的喊声,虽然听不清,但猜也能猜到,定是疑神疑鬼,不敢再靠近那些图腾柱。
外城门下,金陵的士兵列阵入京,准备占领这座王都。
“我可不愿让那些臭气熏天的家伙摸进我的朝暮宫。陛下,得抓紧了!”
她长腿一翘,从高台边缘跳下来,走到盛放玉箭的金箭台前,自己取了箭,挑着合适的角度冷酷地射杀下方的修士。
卫今朝低低地笑起来:“可不能让王后看了笑话。”
他随手抓起一把弩,搭上玉箭,瞄也不瞄,随手发射出去。
一个个修士,变成了一束束烟火。一箭不空。
入侵凡界的修士共有二十五六人,这样一股力量,足以一口一口吞没凡间任何一个国度。没有什么军队是他们的对手,只要给一名金丹修士足够的时间,他便可以把一支万人的凡界军队屠戮殆尽——力量就是这般悬殊。
不过此刻,这些不可一世的修士踢上铁板,沦为了砧板上的鱼肉。
眼见同伴一个个惨叫着化为火柱,修士们总算后知后觉地发现,凶手正是摘星台上那对昏君妖姬。
剩下的修士还有十五六人,他们向着摘星台疾驰而来。
梅雪衣在血与火中摸爬滚打数千年,战斗本能刻入骨髓,轻易便能预判对手行动。
她的神色略微郑重了一些,视野收束,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高速移动的人影之上,锁定轨迹,手指轻轻摁下机簧——
“嘭!”一个火人撞在了摘星台底。
“我这一箭,如何?”她微挑着下巴,得意地望向昏君。
他垂头哑笑:“王后箭术,超凡脱俗。”
接连又损失数人之后,修士们彻底按捺不住了,终于御剑而起。这一下,他们完完全全在凡人面前暴露了世外之人的身份。
一道道流光划上半空。
还余九人。
空中开阔,修士御剑交错,迅捷如风,晃得梅雪衣有些眼花。
这具身体毕竟只是肉-体凡胎,目力有所不及。
她侧眸望向昏君,发现他依旧是那副懒散而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紧不慢地搭箭,随手射出去。
仍旧一击一个准。
梅雪衣举目远望,只见金陵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入京城。
“陛下,我去点烽火。”她道。
他蹙眉:“别烫到手。”
梅雪衣失笑,放下手中的弩,走向高台正中。
只不过是把插在金铜烽火架上的火炬掷入铜炉中而已,就连三岁小儿也不会烫到自己。
她点起了烟,悠然踱回他的身边。
这么一会儿功夫,修士只剩下最后三人了。
修为较高的二人已经掠到了近处,梅雪衣刚要探头,被昏君拎着后衣领揪了回来。
只见一道流火剑光擦着高台边缘掠上了半空。
差点儿就削到她额前的头发了!
一道接一道焰剑飞掠上来,令高台上方的箭手无法冒头。
卫今朝拎着她,退到了高台另一侧。
她不禁有些紧张:“若是让他们近身,我们便死定了。”
他呵地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
梅雪衣看着眼熟,略一回忆便想起来,是管怵用过的那件隐身法宝。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昏君收缴了。
他动作生涩地掐了个诀。
二人隐去身形。
梅雪衣:“!”
这个家伙如果不是病得厉害,想必还是有望成为人皇的。
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一阵交错的火焰剑影如毯般铺了上来。
在那剑影之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掠上高台,稳稳立在边缘。
他们终究还是忌惮着帝王之气,没敢直接用大范围杀伤技轰卷高台,而是打算生擒卫今朝,让凡人自己去背因果。
视线一转,双双怔住。高台上竟然空无一人。
梅雪衣的后背紧挨着卫今朝的胸膛,她感到到他的胸腔闷闷地震颤。
他在冷笑,在挑选下一个猎物。
梅雪衣懒洋洋地望过去,视线忽然一顿。
眼前这二人是一对道侣,男的英俊风流,女的婉约妩媚。
好生面熟!
她蹙起眉,记忆中,两张脸孔逐渐清晰。
心脏陡然漏跳一拍,她轻轻抽了一口凉气,双眼不自觉地越睁越大。
这是……飞火剑宗宗主夫妇!
当初她魔功大成,带着傀儡竹屠灭飞火剑宗满门时,最先亲手杀掉的便是这二人!
梅雪衣头皮发麻,站在晴天白日之下,只觉电闪雷鸣,道道惊雷轰落在头顶,震得她神不守舍,四肢僵直。
这一群修士,是飞火剑宗的人?!他们不是早在数千年便死于她的魔爪之下么?
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呼之欲出!
在她震惊失神之时,身后的卫今朝动手了。
“咻嗡——”
冷焰射出的霎那,他那瘦削有力的胳膊紧紧揽住她,带着她悄无声息地旋至一旁。
妩媚妇人化成了一道火柱。
“金琳!”飞火剑宗宗主目眦欲裂。
他毫不迟疑,掐诀撒出漫天飞火。
就像烟花爆在了身前。
梅雪衣被火光刺得眯了眯眼睛,星星点点流火飞旋,罩住整个高台,没有一处死角。
绚烂又危险。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缓慢,只见卫今朝反手发出一箭,然后掷掉了弩,一手护她背,一手将她的脑袋揽入怀里,高大瘦削的身影沉沉罩下来,漫天飞火之中,他将她团团护住,全无死角。
她眼前残留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飞火剑宗宗主蓦地睁大眼睛,眼中清晰地映出一道迎面袭来的幽冥冷火。
修士变成火柱的同时,梅雪衣眼前一暗,落入了男人坚硬的怀抱。
‘怦怦!’
是谁的心跳声,响彻耳畔。
她呼吸停滞。这一刻,仿佛极短,又仿佛极长。
她仿佛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犹在愣神时,他已松开了手,扶住她的肩把她从怀里掏出来,深邃黑眸中漫着阴森戾气:“可有吓着?”
她怔怔摇了下头,睁大双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陛下没受伤?”
“还未落到身上,便散去了。”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大约是先一步击杀了他的缘故。”
梅雪衣心知其中凶险。
元婴修士洒出的法术若是落到凡人身上,当真是不死也残废。
他竟毫不迟疑地以身作盾,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这昏君……
她悚然一惊:“还剩一人!”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窈窕身影御着剑,从漫天飞火留下的残影之间掠了出来。
看清此人容貌时,梅雪衣瞳仁收紧,心跳失控。
这是一个长相艳丽的女子,令人一见难忘。
曾经,这张脸总是在破碎重组,总是流淌着一道道鲜血,遮掩了丽色。
看了数千年,她怎么可能忘记这副容颜?
这个女子……是她!
还未入魔之前的她!